【胶东散文年选】牟民：陪父母慢慢老去

　　时间其实有一双圆圆的脚步，它装在一切物质里，做着不知疲累的机械的消融。按照物质不灭定律，一粒沙一粒泥永远不会消失，包括我们每个个体生命。可是上帝给了时间永恒的摩擦力，慢慢消解着我们的实体，在凡胎肉眼里，让每一个机体慢慢老化隐去。留下你看不见的影像，永存世间。而能够受到时间那双温柔大手的长久抚摸，是莫大的幸事。又有多少人等不得抚摸，便无奈地消失了。我们都盼望在时间的长久亲吻中，慢慢融入时空。

　　在时间的节点上，我的父母是幸运的，双双进入耄耋之年。此时，我也迎来了退休的岁月，没有他们的比照，我大概入了老年人的行列，可是有父母作参照，我依然是个孩子，我依然是大树上的枝杈，无论狂风暴雨、天寒地冻，我依靠老本，在时空里旺盛地伸张。退休后充裕的时间里，我陪伴着、观察着父母，同时也观察自己，体味时间在慢慢拥抱着父母和我。父母就在我的前面，年老的背影，缓缓的脚步，给我做着榜样。他们走过的，我将来可能也同样走过，当然我希望踏着他们曾经的足迹继续走下去。时下，我虽然满脸的皱纹比父母的肤浅，皮肤稍有光滑，可行动明显迟缓了，无论有什么急事，我跑不起来了，双腿仿佛不听指挥，急促而行，也要稍作提前预备。时间提示我，要慢下来，慢节奏地走，如父母一般享受慢生活，陪父母慢慢老去。

　　陪伴年迈的父母，其实只有三件事，做饭洗衣讲卫生，给父母放铺盖安顿睡觉，观察他们身体的变化，他们如个孩子，一早一晚需要我和妹妹们的精心照料。

　　父亲拄拐，双腿迈不过门槛，每次都要提醒他。面对他的早已失聪了的耳朵，大声呼喊，别摔倒，慢慢走！

　　父亲抬起沉重的一条腿，小心地迈过去。每次看见他谨慎地抬腿，放缓的速度，拉长的镜头，好像抬起不舍得放下。内里掩藏了九十四年生活的沉重，显得严肃，又是那么富有诗意。他迈过去了，擦着地面走路。喜欢走路的父亲，平日里总是高抬双脚，无声无息，那是行军打仗练出的本事。现在双脚被身子拖累了，只能紧贴地面，这也算回归大地，亲近大地的开始吧？除了腿疼气喘，父亲如每个老年人一样嗜睡。除了外出方便，在炕上倚着东墙壁，闭眼睡觉，睡着也不断地哼哼。偶尔，打开电视，看看画面，揉揉眼睛，嘴里哎哟着又躺下去。吃饭了，把腿搭拉在炕沿下，倚着小衣柜，让我们把饭端到柜边上吃，这样不用蹲坐，坐下起来总要人搀扶。晚上给他放铺盖，他坐在炕边，用拐杖告诉我，哪儿哪儿没有放熨帖。

　　灯光下，他气喘吁吁地一个劲儿哎哟。好像不哎哟，他浑身不舒服似的。时光慢悠悠地啃咬着父亲那衰老的身体。什么时间呢，好像只是一刹那，那个矫健的父亲没有了。我怀疑自己的眼睛花了，在时空里寻找那个年轻的父亲。他不停地哼哼声，让我心里非常烦躁。凡是哼哼我总以为那是身体不适发出的呻吟，父亲一哼哼，我心里就紧张，感觉他又出什么毛病了。这哼哼没有了，我才安慰。我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劝他不要哼哼，他说，哟，我没哼哼啊。

　　嘿，你怎么没哼哼呢！老爹？明明哼哼的震耳朵。母亲说，你爹那哼哼是习惯，他自己不知道的。小孩哭，老人哼哼，是个营生。孩子哭练肺气，老人哼哼去疲劳。

　　母亲的解释，可能有道理。面对衰老的机体，需要内在的一种节律，唤醒它阻滞它衰亡的步伐，哼哼是释放缓解心理压力最好的音乐吧？不得而知。

　　吃饭时双手颤抖，端不起的碗随时会掉下去，筷子搛菜不牢，要我给他往碗里送。那手上厚厚的老年斑，如同给迟缓的行动上了色彩。这吻合了悠长而温情的时间，慢镜头似的前行，此刻时光不急不躁，善待着父亲。

　　母亲呢，除了腰腿疼，患有胆总管结石胆囊炎，一不注意，就会犯病。在炕上疼得翻滚，她蜷曲着本来就驼了的背，成球状东西碰着墙壁。这情形在我脑子中早就定格了，早年几乎每月犯一次，每次让我心疼。如今生活好了，这陪伴了一辈子的沾不得荤腥的疾患，到老年越发重了。可老人喜欢吃油腻。一旦心口不疼了，便想着沾点儿肉和蛋。于是痛苦不急不缓的时时造访母亲。

　　一旦犯病了，到医院消炎，来回十几天，家中要有人伺候父亲，这边医院里忙活母亲。多亏兄妹五个，伺候老人不捉襟见肘。

　　从医院回家，天天告诫母亲不要吃油腻，要吃素，可一旦离开了监视，母亲会偷偷吃上了鱼肉。一次吃过没事，再次吃过没事，等到积累多了，这病忽然就来了，高烧，心口疼呕吐，折磨这把宝剑开始挥舞。

　　老人的任性，嘴馋，让我们儿女生气，不免说话大声。听了，母亲会脸色不悦，说我们不好好说话。我们也只能把话压在心里，相对撕心裂肺疼痛的胆管结石胆囊疾病，一次次的满足口欲，孰轻孰重？母亲怎就不听话呢！老人和孩子一样，喜欢吃，管不住自己的嘴。老小孩老小孩，既然管不住，那就由着母亲吧，这不知是孝还是不孝。我不断地寻求偏方，给母亲治疗胆管结石，可总除不了根。慢性的胆管结石很会算计，每隔三个月犯一次，母亲在慢节奏的生活中，备尝这疾患的折磨。最后，在母亲米寿之年去毓璜顶做了微创手术，掏掉了让她痛苦几十年的结石。

　　我们兄妹五个，三个过了六十，小妹三妹也临近耳顺之年。都有了第三代，需要去照顾，时间不讲情面地在我们身上留下岁月的痕迹，半白的头发，松懈的皮肤，早见的老年斑，满脸细密的皱纹，活脱脱二三十年前的父母样子。我们也到了休息、需要人呵护的年龄，可我们有最需要照顾的父母。家家宁肯放下儿孙，也要按时伺候陪伴老人。

　　我们从四面八方回到当初的房屋，如父母呵护我们一样，陪伴着父母慢慢老去。

　　阳光足够温暖的，扶着父母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坐下来，回头看一看，忽然就看见我们正在门槛上爬行，时光齐聚在那娃娃头上，我们的父母跑过去抱起来，拍着我们慢慢入睡。

　　老房子没有变化，阳光满满的，父母依旧年轻，我们还小。院子里的时光慢节奏地走着，让父母充裕地享受着它的恩赐。时下，坐在父母身旁，我睁大了眼睛寻找着来路，眼睛迷迷糊糊地进入了别一样的时光隧道。

　　作者简介：

　　牟民，山东栖霞，高中语文高级教师。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烟台作家协会会员，栖霞作协散会学会理事。小说曾在《小小说选刊》《中国校园文学》《山东文学》《朔风》《时代文学》《胶东文学》《青海湖》《山东青年报》等发过十几篇。散文在市级省级刊物上发过三百多篇，曾获过县市级七次小奖，偶有诗歌发表，出版散文集《杏坛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