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永辉 | 《红楼梦》中那些茶

　　“满室天香仙子家，一琴一剑一杯茶。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惹人间桃李花。”蜡梅绽雪之时，嫩寒锁住了贾宝玉的梦影，酒香笼住了蛰伏的春意。头枕红娘抱过的鸳枕，梦境随西施浣过的轻纱悠悠飘荡，徐徐展开。在放春山遣香洞，“千红一窟”沐浴着太虚幻境的仙气和灵气，在仙女们的纤纤素手中烹制而成。草木精华的芬芳，随着叶脉蜿蜒晕染，最终被封存在茶树的叶子里。茶叶氤氲着香气悠悠醒来，在晶莹剔透的花露中舒展、绽放，舞出最美的姿态。

　　天上一杯“千红一窟”风味绝伦，人间十二金钗艳冠金陵。太虚幻境的仙花灵叶，凝聚的是红楼女儿前世的精魂。摇曳在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承神瑛侍者灌溉之恩，修炼成绛珠仙子，风露清愁，气质不凡，飘然降于纷纷扰扰的红尘世界，只为报答神瑛侍者的甘露之惠。她为情而生，为情而泣，为情而逝。仙花灵叶上的宿露如泪水滴落，不知哪一滴是绛珠仙子的眼泪？这杯茶，定然有绛珠仙草的清逸出尘，有富贵牡丹的国色天香，有雪中红梅的凛然风骨，有日边红杏的明媚热烈，有霜姿老梅的暗香浮动，有丹桂幽兰的淡雅幽静。

　　懵懵懂懂的宝玉，喝下了那杯唤作“千红一窟”的仙茗，饮下了红楼女儿的爱与美，悲与泪。“开辟鸿蒙，谁为情种……”宇宙洪荒，清升浊降，乾坤明朗之时，情根亦被种于世间。《红楼梦》十二支曲子盘旋于耳畔，凄婉的声韵，销魂醉魄。任凭警幻仙子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伴以美女，将饮馔声色尽数呈上，宝玉却依然不解其意。此时的宝玉，流连于太虚幻境的旖旎风光，与警幻仙子之妹沉醉温柔乡，携手共游，不亦乐乎！直至误入迷津，见荆榛满地，虎狼成群，这才噩梦初醒，方知自己在秦可卿房中做了南柯一梦，“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彼时，一僧一道口中的“风流冤家”刚下世为人，神瑛侍者转世为荣国府衔玉而生的嫡孙；神仙似的林妹妹初到贾府，宝黛一见钟情，言和意顺，略无参商。夕阳将没，余晖尚存，贾府的辉煌犹在：秦可卿香消玉殒，四王八公皆来吊唁，极尽哀荣；元春晋封为贤德妃，奉旨回府省亲，更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贾府玉笏满床，歌舞升平，粉正浓，脂正香。太虚幻境的一杯香茗，怎能唤醒红尘中于贪恋风花雪月、奢望富贵永继的痴情人！纵使“千红一窟”为劝诫世人乐天安命的灵丹妙药，安享尊荣者尚未悟透那一杯晶莹剔透仙境甘露背后的良苦用心。“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富贵闲人贾宝玉依然不愿委身于经济仕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依然是他厌恶的世俗之语。他眷恋着尘世的繁华，眷恋着给予他爱与美的潇湘妃子，眷恋着与女儿们共度的美好时光。

　　有人说，太虚幻境中的“千红一窟”，和怡红院的“枫露茶”遥相呼应。枫叶经霜而红，层林尽染，与“千红”相对；其水取自“仙花灵叶”的宿露，与枫露茶的“露”相应。只是这一杯枫露茶，也能掀起了大波澜。已有醉意的宝玉从薛姨妈处回来，突然想起了早起泡的“枫露茶”未饮，丫鬟茜雪回话，此茶已被宝玉的奶妈李嬷嬷喝完。想起在薛姨妈处喝酒时李嬷嬷百般阻挠，还威胁“仔细老爷问你的书”的旧账，而今不仅拿走了留给晴雯的豆腐皮包子，还喝了自己泡的上等好茶，宝玉气不打一处来，摔了茶杯，痛骂李嬷嬷，撵走了茜雪，惊动了贾母。纵使贾府“白玉为堂金作马”，枫露茶依然是宝玉的心头爱，亦是晴雯的最爱。晴雯夭亡，宝玉含悲写下《芙蓉女儿诔》：“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一杯香茗为祭，寄托着宝玉的惋惜和不舍；一缕茶烟袅袅，依稀可见晴雯俏丽的容颜。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尘世中的茶，氤氲着世俗烟火的气息。年幼失母的林黛玉，乘着贾府接她的船只，从扬州一路行来。在宁荣街上，轻掀车帘，扑面而来的是“敕造宁国府”的巍巍气势；荣国府内，步步留心，映入眼帘的是荣禧堂的尊贵庄严；千回百转，穿廊过栋，黛玉来到王夫人的耳房里，吃着茶，打量着陌生的一切。贾母的接风宴上，寂然饭毕，丫鬟捧上了一道茶，让初来乍到的黛玉不明所以。想起在自己家中，父亲林如海教导自己惜福养身，饭后过一时才可饮茶，眼前的这一杯茶是何用意？聪明的黛玉留心观察，早有人奉上漱盂，原来是漱口之用，盥手毕，喝的茶才端了上来。“不合家中之式”的一杯茶，让小小的黛玉领略了豪门的规矩森严；让远道而来的失怙孤女第一次品尝到了寄人篱下的辛酸。

　　一杯茶，不同的人品出不同的滋味。凤姐送给众人的暹罗茶，众人反应各异：贾宝玉直言清淡无味，薛宝钗委婉地表示成色不好，唯有黛玉反馈吃着还好。“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只有像黛玉这样敏感而孤独的人，才能在沉静中品出暹罗茶淡淡的香气。“既吃了我们家的茶，为什么不给我们家做媳妇？”贾府中的很多人，都默认宝黛是一对璧人。凤姐的打趣，让黛玉羞愤不已。在黛玉的嗔怪中，何尝没有暗暗的欢喜？只是端午节元春赐出的礼物，为“木石前盟”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那个秋天，贾母领着刘姥姥游览大观园，行至潇湘馆，黛玉亲自给贾母等长辈献茶，独王夫人说：“姑娘不用倒了，我们不吃茶。”有人解读，婚礼上的传统礼节是儿子儿媳给父母敬茶，王夫人不喝黛玉的茶，暗示她对宝黛爱情的否定。且不说做不做儿媳妇，王夫人冷冷的表情，冷冷的话语已让人心生寒意，在乡野村妇刘姥姥面前，在整个荣国府的女眷面前，刻意拉开了自己和这位外甥女之间的距离。而贾母率众人来到薛宝钗的蘅芜苑，看到宝钗的闺房雪洞一般素净大发感慨之时，一向不苟言笑的王夫人这时却笑着回话：“是她自己不要的……”一颦一笑之间，冷热亲疏不言而喻。王夫人拒绝的不是一杯茶，而是拒绝亲近，拒绝认同。一杯茶，丈量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秋日的栊翠庵，花木整齐葱茏，笼罩着禅意的寂静，贾母、刘姥姥等人酒足饭饱后鱼贯而入。“老太太，请喝茶。”妙玉款款相迎，手捧香茗。“我不喝六安茶。”贾母瞥了一眼妙玉手中的成窑五彩小盖钟，缓缓说道。“知道，这是老君眉，用的是旧年蠲的雨水”。”妙玉莞尔一笑，低眉双手奉上。在场的每个人都有一杯茶，除了刘姥姥。贾母不动声色，仿佛不经意间将吃剩的半盏茶递给刘姥姥，刘姥姥双手接过，一饮而尽，频频感叹茶味太淡。栊翠庵的那杯茶很淡，人情亦淡。贾母感受到了，刘姥姥也感受到了，两位地位迥异的老太太共饮一杯茶，化解了无法言说的尴尬。

　　共饮一杯茶的，还有曾为情敌的钗黛二人。宝玉生日宴后，袭人给宝玉和黛玉端来两盅茶，宝玉拿走一盅，袭人把另一盅端到钗黛二人面前。圆滑的袭人笑着说，哪位口渴哪位喝吧，我再去倒。一向藏愚守拙、随分从时的宝钗率先拿过茶杯漱了漱口，剩下的半杯递给黛玉；一向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黛玉接过半杯残茶，一饮而尽。此情此景，让宝玉大为惊诧：几时梁鸿接了孟光案？为什么孤傲的黛玉和情敌宝钗情同姐妹？

　　“良辰美景奈何天”“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当黛玉在贾母招待刘姥姥的宴会上说出来自禁书的酒令，细心的薛宝钗知道，黛玉已经偷偷读过《牡丹亭》和《西厢记》。

　　四月中浣，桃花盛开的时节，黛玉读了宝玉私藏的《西厢记》，自觉余香满口，词藻警人；回潇湘馆的路上，黛玉踽踽独行，《牡丹亭》悠扬婉转的唱词随风飘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缠绵唯美的戏词，引得黛玉侧耳细听：“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人生四美，于黛玉而言，是一种奢望，她的生命中，多的是“风刀霜剑”。《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幽闭深闺，竟不识自家花园，此时的自己又在谁家院？挥别故土，此去经年，荣国府终究不是自家院。黛玉心中一颤，一声轻叹，这句唱词像一只美丽的蝴蝶，轻轻地落在她的心上。当鸳鸯说出“左边一个天”的酒令时，黛玉心上的蝴蝶应声翩然起飞，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脱口而出。深沉如宝钗，单独叫来黛玉，恳切劝告黛玉不可读杂书移了性情，让黛玉感受到久违的温情；风雨之夜，宝钗悄悄派人送来燕窝，维护了黛玉的自尊；蜂腰桥上的深情表白，众人面前的真心称赞，深夜送来的旧手帕，黛玉笃定宝玉对自己的一往情深。尘埃落定之后，对宝钗的敌意一扫而空。自幼孤苦的黛玉渴望爱，渴望浓浓的亲情，羡慕宝钗可以倒在母亲的怀里撒娇；她渴望纯粹的爱情，希望自己宝玉心中的唯一。于是单纯率真、细腻敏感的黛玉对薛家人放下了戒备：幼年失母的她认薛姨妈为干妈，称薛宝钗为姐姐，赶着薛宝琴叫妹妹。在这凉薄的世间，黛玉就像一只勇敢的飞蛾，为了尘世情爱，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当妙玉暗暗拉着黛玉和宝钗来到内室品尝体己茶，一场关于茶的豪华盛宴拉开了序幕。不言茶的珍贵，单看茶的配置就令人叹为观止。泡茶的水是妙玉在玄墓山蟠香寺时收集的梅花雪水，珍藏在地下已经五年，直到这个夏天才刚刚启封，水质轻浮甘洌，兼有梅花的幽香和岁月沉淀的味道。饮茶的杯子更是价值连城，宝钗用的茶杯叫瓠瓟斝，上面刻有“晋王恺珍玩”和“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字样；黛玉的茶杯则以垂珠篆字刻着“点犀”。宝玉的茶杯则是妙玉家常用的绿玉斗。茶具的气派暗示妙玉不凡的身世，所以她才有底气放出豪言：宝玉眼中的俗器绿玉斗，堂堂贾府未必找出一个；刘姥姥用过的的成窑杯，她宁愿弃之门外。“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就是这样一位名门闺秀，与黄卷青灯古佛相伴，辜负了良辰美景和青春华年。一杯茶里，映出她的神秘过往和清冷傲气。

　　人走茶凉，对宝玉的大丫鬟晴雯来说，人走之后不仅茶凉，更是生命的落幕。“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美丽伶俐的晴雯被王夫人逐出了大观园。她病体支离，举目无亲，只好投奔姑舅表哥多浑虫。冰冷的土炕上，奄奄一息的晴雯口渴难耐，却无人给她倒上一杯茶。恰逢宝玉偷偷来探望，她请宝玉倒茶。那个散发着腥膻味的粗笨茶碗，那碗绛红色苦涩的茶汤，对病中的晴雯而言如同甘露。荣华富贵中长大的宝玉心疼不已，感慨万千，谁能想到“撕扇博一笑”的俏丫鬟会落到这般田地！临终之时，晴雯痛悔自己以清白之身枉担了放荡的虚名，含泪咬下自己的两根长指甲，和宝玉互换贴身内衣，以此作为留给宝玉的念想。那个夜晚，十六岁的生命戛然而止，晴雯魂归离恨天，成了芙蓉花神。

　　一个夏日的午后，应好友之邀去她的茶馆品茶。茶馆装饰颇具古典韵味，茶室清新雅致的名称也很有文化气息——奇蘭，水仙，金钱，铁罗汉，皆从茶中来。茶道博大精深，好友娓娓而谈，不由想起《红楼梦》中的那些茶。茶叶浮浮沉沉，人生起起落落；茶味甘苦浓淡，世情冷暖自知。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试借清茶一盏，浅解红楼之味。

　　作者简介：曲永辉，山东烟台第四中学高级教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写作学会散文写作与评论委员会委员，山东省楹联学会会员，业余时间进行红学研究和文学创作，荣获“烟台市十大阅读推广人”称号，教学专著《红楼梦导读序列化实践探索》获山东省写作学会年度优秀研究成果一等奖，获第一届、第三届、第四届“青未了”散文奖，山东省首届语文教师“杏坛杯”写作大赛散文奖，胶东散文年选最佳作品奖等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