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11 10:44:55 来源:胶东在线 【字号:大中小】
耳边响起的“咔哒、咔哒”,两根竹针相碰的声音,像极了老座钟铜摆的摆动声,把我的记忆摆回到手工编织的时代,母亲开裂的手指在毛线间翻飞,细碎的声响同座钟的嘀嗒声互相缠绕,编织成一张张温暖的网。
记忆里那年的冬夜格外漫长。农闲季节,母亲把她自己纺的线两股拧成“多骨线”,我看着她手背上皲裂的冻疮,会被毛线勾出血丝,她却说毛线裹着体温。她还托人从劳保厂讨来灰线头用热水泡在搪瓷盆里,像她心头洇湿的愁云,经母亲的巧手梳理后再编织,竟能化腐朽为神奇,魔术般地会变成我们身上衣、手套和袜子等。
玻璃罩罩不住无孔不入的风,记忆里煤油灯的火苗在不停地晃动,将母亲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她会在夜晚给我们织毛衣,衣针脆响的碰撞声与座钟的嘀嗒声此起彼伏。
20世纪70年代末的一个年假,雪下得很大。母亲拿出一些旧毛线,教我学习起针。煤油灯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宛如上演的皮影戏里的母女。我先用小指勾住线头,无名指压线,针尖在虎口处挑出花型。我笨拙的指节总把线缠成死结,母亲便用开裂的指尖轻轻解开,那因皲裂套着半个蛹壳的手指,在毛线间若隐若现,像今天人们戴的戒指。我放学后会练习起针,跟母亲学习编织技术,直到某天暮色四合时,我忽然能让竹针在指间翻出均匀的波浪,看线团在母亲膝头瘦身,围巾像施了魔法,一寸寸地延展开来,长到能裹住她快冻僵的手指,没有暖气的老屋,空气总是冷的,尽管土坑有点热气。
八九十年代的秋天是樟脑味的轮回。每当邻居家飘来拆毛衣特有的辛辣气息,母亲就带着我给兄妹拆洗有破洞不能修补的旧毛衣。泡发的毛线像吸饱了往事的海绵,清洗完毛线后母亲让我先拧一下,再放到尼龙袋里空一会水,水分空得差不多,再挂在铁丝上。我看着铁丝上的毛线,觉得这像母亲擀的晾晒在铁丝上的龙须面。那些年我们拆过的毛衣能绕山村三五圈。母亲总说毛线是有灵性的,要心怀敬意地拆解,就像对待生命流转的过程,不能随便扯断。
女儿出生那年,我把珍藏的红毛衣拆成满室霞光。那是母亲给我的嫁妆,领口的绞花上藏着七颗红豆。拆的旧毛线在沸水里舒展身姿,氤氲的热气中,仿佛能看见少女时代的我穿着它在雪地里奔跑。丈夫抱着襁褓中的女儿,看我给新毛衣起针编织。“领口要放大三寸,袖长、身长和身宽都要留出余地。”我数着针脚盘算,那些藏在针脚里的心机,都是穷日子里教会我的智慧。当女儿穿着改良的红毛衣学步时,袖口刚好盖住小手,下摆的螺纹像朵含苞欲放的石榴花,如今这些记忆犹新。
编织是会上瘾的巫术,如同一部作品要快点写完。饭锅里还咕嘟着白粥的清晨,我在菱形花纹里参悟加减针的禅意;月华如水的深夜,四根竹针在丈夫和孩子的鼾声中跳踢踏舞。编制上瘾时我给我每个兄妹都编织过毛线织品,一晚会编出一顶帽子,一天二两粗线没问题。若是编织到平针时,能盲织,眼睛看着书本或者电视;如编织有花纹的地方再看一眼,可一心二用。最得意的是给小叔子的女儿织的粗线貂绒长身外套。记得为了织这件毛衣,我特意逛了振华商厦等商店,看了最新最时髦的款式。大翻领织出天鹅颈的弧度,喇叭袖口藏着少女喜爱的心事,下摆的荷叶边需在接近收边时突然加许多针,让其发面般膨胀舒展开。我还多买半斤线,给其编织了相同色的长围巾和带帽檐的帽子。那年冬天丫头穿着去表演节目时保暖又耀眼,衣服上的绞花随腰肢舒展得婀娜多姿,整个会场因她的出现都亮堂了起来。“送人玫瑰,手留余香。”至今看着丫头穿貂绒毛衣的照片,心底温暖。
拆旧毛衣时女儿总爱蹲在旁边,好奇的她黑眼珠滴溜溜地转。旧毛衣线在开水里褪去岁月的颜色,渐渐舒展成蜿蜒的长蛇。小丫头突然拽住线头疯跑,蓝绿色毛线在楼下划出潦草的银河。我追着她绕过晾晒的棉被,穿过那片海棠开满花的树,她在海棠树下和我玩捉迷藏,我最后在草坪里逮住这调皮的小鬼。她咯咯笑着把线头丢下,一溜烟跑远不见。那次拆的毛线后来织成她上初中穿的毛衣,蓝绿相间的条纹,像青春期的海在春风里微波荡漾。岁月抹不掉美好的经历,毛衣针里的岁月留下的美好回忆真是回味无穷。
那些年家里处处开着毛线花。丈夫读报时手里握着线团,椅背上有拆的毛线正在缠,厨房门把手上垂着待烫的毛线帘,连窗台上的君子兰都顶着毛线帽。经济窘迫买不起上千的成品羊绒衫,我花不到二百元买来二斤多鄂尔多斯粗羊绒线,给全家人织出密不透风的温暖。记得给丈夫织的高领毛衣,他抱怨太紧勒脖子,后来他在去东北出差时回来说:“风雪打在毛衣上簌簌滑落,像撞上了铜墙铁壁。”那件毛衣他穿了十几年,后来我在肘部打上时髦的补丁,最后改成坎肩还舍不得扔。
至今大冷天时,我最爱穿的还是手工织的粗线羊绒衫。记得那是我2016年跟同事王老师学的宽松款式,从肩膀处起针,再织衣身,挑针织衣袖,最后织领子。细软的羊绒密不透风,穿起来特舒服,织时腰酸背痛都忘记。
如今打开樟木箱,霉味里浮沉着半生的时光。我的一套大红毛线连衣裙是我青春的记忆;粉红开衫上的暗斑是女儿换牙时留的洗不掉的血迹;那件织了一半的鹅黄坎肩,线头永远停在了2019年的雨季,少女攥着佐丹奴的购物袋说:“机器织的花纹才够酷,新买的机织衫轻软如云。”那些熬红的眼睛、扎破的指尖、织进旧时光里的牵挂,大多随老座钟的嘀嗒声,收进了记忆的樟木箱。
前些天路过三站批发市场,顺便寻我过去常去的毛线店铺,只剩下了三两家,彩虹般的马海毛在风里招摇,鄂尔多斯羊绒线摸起来还是那么柔软。张大姐店铺的面积已经缩水,店里的顾客稀少,她头发全白,还在演示“阿尔巴尼亚针法”。“现在年轻人宁愿花半个月工资买快消品,也没人愿意等一针一线的温度,一针一线的心意不受待见,难怪木心会写《从前慢》的诗歌。”大姐摩挲着毛衣,袖口磨出的绒球像苍老的蒲公英。我认出那是过去流行的元宝针。当年我编织过,元宝针费线,可厚实得很,穿了特温暖。夕阳穿过棚顶的破洞,在她佝偻的背上织出菱形光环,恍惚间又见母亲在煤油灯下扬起竹针。
暮色渐浓,我终究空着手离开,如今我已经不织毛衣,就是织了送给谁?我只编织文字的温暖,让过去的美好流传。街角精品店的霓虹照亮当季新款,模特身上的毛衣标价不菲。橱窗倒影里,白发妇人下意识地做了个绕线的手势,竹针相碰的脆响从记忆深处传来。记忆都是斑驳的,我脑子里反复出现《半生缘》里满帧和世钧见面说的一句:“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我慨叹着迈步向前。
归途等车的空隙,看手机直播卖毛衣的姑娘。十指丹蔻在镜头前翻飞,身后衣架上挂满机织的“手作毛衣”。我琢磨她的话和屏幕上滚动的语言,忽然想起母亲说的话:“毛线活最忌心急,一针快了一针慢,整件衣裳都会坍。”时代分明在加速度,快到容不下两根竹针的私语。夜风卷起路边的塑料袋,像谁遗落的毛线团,在霓虹里翻滚着,奔向更深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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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刘美花,大学本科,中学高级教师,烟台散文和省散文学会会员,烟台作协会员,凤凰诗社编辑 。作品发表于《走向世界》《烟台晚报》《烟台日报》《青年文学家》《三角洲》《山东诗歌》《芝罘文艺》和《凤凰诗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