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7 14:33:09 来源:胶东在线 【字号:大中小】
俺家子嗣不旺,好几代都是闺女一大群,男丁一两个。我父亲有六个亲姐姐,我就有六个亲姑姑。在我的记忆中,我二姑姑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大名或者小名一声,我这个娘家的小侄儿在她口中有一个专门的称呼——俺的孩。
寒露霜降过后,海边人家腌的鲜的,晒的干的,都拾掇得富富满满,预备过冬。捡一个星期天,母亲总会打点满满一篮子干鱼、咸鱼、虾酱、鱼酱,让我翻过南山,给二姑姑送去。
那时我才十一二岁,上小学三四年级,腿快,七八里的山路,一忽儿就到了。
老秋了,二姑姑家院子里还有一大堆苞米没剥完。二姑姑家没有套前院墙,我站在门口就喊。二姑姑从苞米堆后站起来,扎撒着手脚,高兴得眉眼都皱皱在一起了,伸出老手,笑着“哎呀!俺的孩——来喽!俺的孩——来喽!”院子里一起剥棒米的老太太探头就问“谁——这是?”二姑姑大声笑道“俺娘家小兄的——俺最小的娘家侄儿。”
“哎呀,你还有这么小的侄儿?比恁孙子都小十多岁。”有老太太接言笑着说。
我放下盛满干鱼咸鱼、虾酱鱼酱的篮子。二姑姑伸出大手,一把把我搂在怀里。
老太太们一看来客了,站起身子,都走了。二姑姑拍打拍打身子,提着篮子,领着我进了屋里。嘴里念叨着:“找点什么好吃的给俺孩吃啊。”我脱下鞋,上了炕。二姑姑在外面翻腾,隔着门,我就问二姑姑:“二姑,刚才那几个老太太是谁啊?”
“俺的孩——那是你哥哥的婶子们,那个胖的是三婶子,个矮的那个是小婶子。都是二姑姑的亲妯娌。”二姑姑兜着几个咧开嘴的石榴,进了房门,满脸是笑,瞅着我的眉眼,稀罕不够似的,看着我说。
“那你是老几?二姑姑。”我接过一个大石榴,问道。
“俺的孩——我是大嫂子呀!恁二姑父排行老大。”二姑姑笑嘻嘻地回答我,把兜着的石榴放在我腿边。
“可——那些老太太的岁数,看起来可都比你大多了啊?”我边剥石榴,边疑惑地问道。
二姑姑低了一下头,抬起来,手扶着炕梆子,苦笑了一下“俺的孩——你不知道。二姑姑当初,是被恁奶奶卖了呀!”
“卖了?”在书上电影上读到过看到过旧社会卖儿卖女的事。这样的事真会发生在俺家?发生在俺亲姑姑身上?我瞪大了眼睛,石榴也顾不上吃了,问道“卖了?为什么卖你啊?”
“俺的孩——咱家过去穷啊!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就靠着恁爷爷一条小渔船养活全家。恁奶奶生了恁五个姑姑,没看见一个儿。恁大爷还在恁五姑姑身下。家里没有个男劳力。那一年,刚开春,恁爷爷为了多赚两个钱,跟人家搭伙去东海下袖网,恁奶奶拉巴着恁五个姑姑,恁大爷在家——那时候还没生恁小姑姑和恁爸爸。一春天呐,恁爷爷好容易赚了点钱,托付个熟人从东海捎回来——那个熟人就是北秦老信他舅哥。他摇着小风船,从东海往家走。过线江,遇见了大风,船扣了。船也不见了,人也不见了。这一大春天,家里可没法活了!家里一个钱也没有哇!山上的蓬莱棵,马青菜,人青菜,扫帚草,榆树叶子,杨树叶子,全都撸光了。撸回来,洒一点点棒米面,上锅蒸菜团子。菜团子,全是菜,抓都抓不住个。一顿饭,恁这几个姑姑,每人就吃一个菜团子。大春天,天长,日头还老高,没有夜饭吃,恁奶奶就把恁这些姑姑们都赶炕上躺下了——没有吃的呀!饿的是抠心挖胆啊! 恁三姑姑,四姑姑,五姑姑饿的,头上的头发,一把一把往下掉啊。实在是没有活路了,能眼睁睁看着全家人都饿死吗?恁奶奶,狠狠心,咬咬牙,把二姑姑卖了哇!”
“——把你卖了多少钱?”
“俺的孩——二姑姑卖了七十块袁大头,四斗(三百斤)胡秫(高粱),一匹青布,一匹白布。”
“——那为什么不卖大姑姑?”
“俺的孩——二姑姑老实,听话,孝顺呐!”二姑姑的嘴角抽动了几下,不知道是要哭还是要笑。
“俺二姑父家什么样?是地主吗?”
“俺的孩——恁二姑父,在他家门里,是老大,家里哥们弟兄五个。恁二姑父帮着爹爹妈妈拉扯着兄弟们,给兄弟们都张罗了媳妇,他自己岁数也大了。恁二姑父人长得不错,手也巧,会木匠,会编筐编篓子。旧社会,也是个穷人家,比恁奶奶家略微强些,好歹有十几亩地,家里男劳力多。三十多口没分家,住在一起。买的媳妇低人一头啊,二姑姑就和头驴一样。成年价就死在磨屋,压碾推磨。恁大哥哥,就生在磨道里。二姑姑卖过来,和恁二姑父没少养。养了恁三个哥哥,五个姐姐,八个孩子。恁三哥哥还没娶,恁四姐姐小姐姐还没嫁,恁二姑父就没有了——走了多少年了,你没见过呀——俺的孩啊!”
“二姑父大你多少岁?”
“卖二姑姑那年,恁二姑姑十六岁,恁二姑父三十五,整整大恁二姑姑十九岁呀!俺的孩啊——恁奶奶给二姑姑找了个老爹爹呀!”二姑姑惨笑了一下,两行浑浊的老泪,沿着二姑姑沟壑纵横的老脸,蜿蜒了下来。
我的手滑了一下,晶莹的红石榴粒,撒了一炕。
秋风刮着窗外的眉豆架子“哗啦啦”地响,一扇硕大的半绿半黄的蒲扇般的梧桐叶子,被风卷到了半空……
作者简介:
李心亮,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烟台市散文学会副秘书长,《烟台散文》微刊副主编,蓬莱区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