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丨卜邻有学

　　安居乐业，长养子孙，天下晏然。

　　历经宦海浮沉、人生曲折的范晔，得对人生对社会对历史有多么至深至切的况味体察，才能在《后汉书》中写出这样一句至简至真的话，以递进发展的眼光将国泰民安具象化。百姓们都住得安稳，工作顺心，奉养双亲，贻养子孙，代代绵续，则天下太平恒久。可见，无论对个人还是于国家，安居都是第一位的。

　　为了让孟子有更好的学习环境，孟母搬了三次家，从墓邻搬到市场，从市场搬到学校旁。在我们的传统观念里，住在哪儿也是很重要的。住在学校旁边，无疑是优选。高大的树木荫庇着小草、石子、昆虫还有人，幽静之气、读书之声以及钟铃的回荡之音丝丝袅袅缠绕，躁动的心沉静，负重的灵魂轻盈，蝉亦改噪为鸣，岁月静好。

　　最初买房的时候年轻，目光短浅，囊中羞涩，既未考虑到长远的教育问题，也委实买不起昂贵的学区房。我们在南郊买了个蜗居小房，安身立命足矣。所在小区由城边村改造而成，买时还在建，一旁的主干道及隧道只存在于规划中，挖掘机翻涌过的泥土如同潮水卷起的一个又一个浪头，虽然浑浊却有着一往无前的势运。门口那条泥土路坑坑洼洼，路尽头应该是一条天然排水沟，雨后积水又深又宽，一辆辆小汽车没等冲过去就哑了火。我们遭遇过一次，朋友开着高底盘面包车，挂在一档将油门踩到底一口气没敢歇才把我们拖出泥水沟。村子叫卧龙，据说这里是龙摆尾的地方，所以沟深水汇风大。

　　常遇到三三两两有时五七成群的青春少年，或羞涩或乖张。开始以为城边大村子孙多，后来才知村子里藏着一所学校，就在小区隔壁。初中毕业，表妹没有上高中，去的就是家乡的中职学校，学习印刷，现在本地最大的印刷厂工作，是最优秀的配色技工。

　　侄子中考不理想，堂兄四处寻出路，听说此校让我帮忙打听。这所中职学校名叫城乡建设学校，顾名思义应与建筑行业有关。你看虽是邻居，我却并不了解。旁边便是回迁户楼宇，试图从村里人那里获取信息，不知是年龄、地域、习俗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们大都撇撇嘴角神色冷漠。辗转找到学校一位教师，后来我们成了朋友，说此校最厉害的专业是砌墙和抹灰。

　　“我就是个瓦匠，还用花钱上学？明天就跟我上工地！”堂兄瓮声瓮气闷吼。

　　“啪！”长刘海挡住一只眼半边脸的侄子，将手机往炕上一摔，长腿一伸，下炕拱出了院子。

　　侄子没来烟，去了济南学挖掘机，如今周边县市区的挖掘机差不多都归他调度。那位教师朋友说他也想走，好几个建筑公司递来橄榄枝。家人很不理解，一个抹灰砌墙的，不用泡工地不用吃灰流汗，在学校里当老师多体面！他说自己更在意跟谁在一起，每天看着那些花儿一样的少年眼中无光，颜色暗淡，实在难过。孩子们看不到前途，他也感觉不到自身工作的意义，或许到工地上砌几块砖抹几面墙更实在。

　　时间滴答，又是几年。岁月总是在回首时感觉过得特别快，变化也更凸显。最初购房时的山野村居样貌不再，泥土翻滚的浪潮早已平息，一座新城崛起。隧道打通，将通世路加宽南延与五区连线港城东大街相交之后一骑绝尘直抵夹河边，成为与机场路并驾齐驱的又一条南北贯通线。小区旁的工业园规模更盛，企业连成排，幢幢高楼个个小区平地起，人流带来车流物流生命流。门口那条路变宽硬化，还有了名字叫卧龙北路，深沟不见了，积水不见了，只剩大风时常旋洒龙尾气势，越来越多的少年迎着龙尾风来来又去去。

　　老家又让帮忙打听邻居学校，我再次找到那位教师朋友。是的，他最终没有离开学校，原因要从世界技能大赛说起。那是最高层级的世界性职业技能赛事，两年一届，人称世界技能奥林匹克，站上它的领奖台无疑站在该领域的顶峰。2010年，中国成为该赛事举办者世界技能组织成员，城乡建设学校那根敏锐的神经立时警觉。一直苦寻出路以期振奋精神的他们，分明看到一道曙光。比赛项目有六个大类，其中的结构与建筑技术恰是他们的强项。

　　为了切实掌握瓷砖贴面、砌筑等技术的精髓，缺少实践经验的他们与本地建筑行业的佼佼者烟建集团合作，潜心准备三年，在2013年举办的第42届大赛中就有选手获得了瓷砖贴面项目的优胜奖。那是他们学校第一次参加，他们学校也是全国最早参加的中职学校。他们培训培养的学生可不只有自己学校的，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2012年他们被人社部授予第42届世界瓷砖贴面项目中国集训基地。朋友连串输出毫不费力，我写下这段详实准确的文字却着实费了一番工夫。这就是门内与门外的区别。

　　“这跟你有啥关系？你既不能当选手，也不是培训老师。”我想我是有些毒舌的，说话哪能戳人肺管子呢？

　　朋友却不以为意：“当然有关系。这么幢大楼，上下五层，设施设备世界领先全国一流，如此规模这种等级集训基地的建设与维护不是只有一两个老师几个学生就可以的，需要很多人的参与和默默付出。哎，我就是其中一个无名英雄。现在看我们的学生，个个眼中都闪着神采。他们真是一朵朵花了，在慢慢展舒花瓣。这才是最美的风景啊。”一向自诩表达能力优越的我，细细咀嚼起这番话。朋友的慷慨真诚，分明闪耀着大我之光。

　　“连续6届瓷砖贴面中国集训基地，连续4届抹灰与隔墙系统中国集训基地，国家级技能大师工作室，世界大赛优胜奖3个，全国冠军5个……学生还没毕业就被预订，甚至争抢。建筑公司，房地产集团，国企，央企，本地，东西南北方，随你所想，都很欢迎。要知道之前他们可是高中没考上的孩子。砌墙抹灰这样的专业，以前带来的多是质疑、嘲弄甚至鄙夷，如今却是光彩和荣耀。”

　　其实我有点儿心不在焉，朋友的话听一句丢一句。

　　无论是1:1矗立的3层高楼体，用透视解剖横切竖切等各种方法露出钢筋内骨、顶梁立柱将裹皮组织一层一层展示给你看，还是历时65天、切割1万余次、用2283块砖拼成的长5365毫米、高3392毫米既美又飒的墙画迎客松，光是稚涩的学子以娴熟的手法掰开有切痕的瓷砖，就让我震惊痴迷。

　　“老家的孩子，要学就学这两个专业。男孩儿女孩儿？男孩儿学这个最合适了，特别成就人。”跟着朋友的脚步旋转，非遗工坊四个红色大字撞入眼帘，画风翻转。中国结，钥匙扣，小熊猫，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绳结，多么精美，最喜欢一枚精致的五角绿色细线小枫叶。好多布匹或挂或摆，颜色花纹我统统说不出，只是喜欢。一挂挂贝壳风铃不言亦不语，无风却微微摇摆。哈，老和尚笑了，他说是你的心在动。好吧，我承认我确实心动了。一口大瓮蹲坐，居然穿着旗袍领，定睛发现是锔钉。想起我家那口锔了三颗钉子的水缸，和那个被我打碎锔上四颗钉子的碗。

　　“女孩儿可以学非遗。锔东西就不要学了，做手工风铃，蓝染画布，制香布道，珠宝鉴定，编绳打结，都挺不错。”朋友的建议我很喜欢，可惜不收我这样的学生。

　　蜗牛爬行般欣赏完一幅幅衍纸画走出大楼，旁边一栋大楼上赫然写着“鹤琴”两个大字。炎培，鲁班，思成，天佑，这个学校的楼多以人名命名，猜想这应该也是个人名。果然，朋友说他是中国现代幼儿教育的奠基人陈鹤琴。“幼师也很好，男孩子尤其鼓励——现在的学校里，男教师太缺了，男幼师更缺。”我抿着嘴点头。无论是孩子的成长，还是我们的教育、社会的发展，既需要女性的温柔细腻，也需要男性的阳刚豪放。

　　东面坡墙上卧着一条龙！

　　“秦砖汉瓦砌的。”朋友颇有些自豪，“哈哈，开玩笑。是我们收集的烟台当地老村落民居建筑上的瓦当、滴水。太多了，占地方，又不舍得扔，恰好砌这面墙就用上了。祥云如意造型，远看有点儿像龙，也算多重寓意吧，叫展宏图。”

　　朋友送我出门，再次被门口那座红色六面雕塑吸引，八个角只有一个角与下面的黑色底座相连接，看起来却十分稳。“这是水立方，又叫建筑空间，每个面都是我们学校的校徽。”朋友多么善解人意，总是在我目光驻足的时候释惑答疑。

　　“校徽？”我只看见曲折的红、镂空的黑。

　　“这个镂空，看起来不太方便。走，到那边。”朋友领我下了台阶来到一堵黄色矮墙前，红灰校徽后面跟着学校的名字。“这是我们的校名墙。用的是‘三一砌筑法’，1600多块砖。”还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我都习惯他口中随时蹦出的那些专业术语了。

　　“看我们的校徽，像不像个立体建筑？左上角和右下角的红色图标分别是‘城建’二字首拼字母的变形，中间三条灰色的‘横折横’，像不像向上的阶梯？”看我点头，朋友接着说，“这就是我们的宗旨，不忘初心，不断进步。”

　　“那个红立方，黑色底座上还有字。”

　　“爱，恒，精，新，一面一个，我们的校训：平等博爱，持之以恒，精益求精，守正创新。”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还在琢磨这个极简极短的校训。卧龙村，卧龙北路，卧龙宏图，那砖那瓦那红立方，稚嫩学生脸上的汗，年轻教师眼中的定，技能报国，还有那等比例模拟建筑楼顶内沟的八层皮……在我脑中交替闪现。

　　“奶奶，问一下，城乡建设学校怎么走？”两位少女一位少男，各推一个行李箱，向小区门口坐马扎看光景的老太太问路。

　　可能游神未归，也可能耳朵有点儿背，老太太一脸茫然。旁边一堆打扑克的人热情接力，抬臂往西指：“顺路往前走，不多远就是。右手边。”直看着他们没走岔路，才回转眼神继续“保皇”。

　　士别三日非复吴下阿蒙的不只有脚下的这条路和曾经的小山村，还有1982年立校、原来只有两栋楼、如今十几栋楼再加一个大型标准化操场的中职学校。

　　未卜居，有学邻，前程渐觉风光好。我会好好向老家人以及所有可能的人转述关于友邻学校的一切所知。

　　作者简介：

　　方寸，本名邵明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烟台市散文学会副会长，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烟台市文学创作研究室（《胶东文学》编辑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