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30 09:55:40 来源:胶东在线 【字号:大中小】
先生曾纵声大笑,喝退死神,伤今敢问公:何不仍将那家伙拒于门外;
后学皆含泪默哀,缅怀师表,忆昔难忘事,必当永让此楷模活在心中。
这是我敬献胶东文化学者、烟台作家和文学评论家、原烟台教育学院教授安家正先生的一副挽联。2023年3月19日凌晨,百病缠身、几度病危的先生极不情愿地永别亲友,到另一个世界去了。21日,先生告别仪式在其仙逝之地文登举行,我因故未能前往送行,特于当日凌晨噙着泪水撰写挽联,以寄托自己的哀思。
我与先生交往已有25个春秋,对其生平事迹可谓相当了解。构思挽联时,自然联想到先生那篇正气凛然、掷地有声的文章——《面对死神纵声大笑》,同时也回想起自己八年前敬赠先生的一首七律诗:
安家正气伴清声,
师表文光肝胆倾。
学富才高名鼎鼎,
德馨望重骨铮铮。
中风偏痪笔犹健,
追日近盲心愈明。
陋室愚公休谓傻,
等身著作自峥嵘。
这就是我心目中的安家正先生,也是我用文字为先生描绘的“画像”。
我在赠诗和挽联中一再使用“师表”一词。不仅因为他是久负盛名的大学教授,更因为他的道德文章堪称我辈学习的楷模。
先生曾自我评价:“本人是一流的教师,二流的作家”。“一流的教师”,并非自诩,实乃有口皆碑。我无缘在先生执教时成为其学生,却有幸在他退休后长达20多年的时间里经常讨教、聆教。倘若以直接接受师者“传道、授业、解惑”的尺度来衡量,我们之间亦是一种“师生”关系。可以说先生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其言传身教使我深受教益。
先生博闻强识,思维敏捷,笔耕不辍,著作等身。据统计,他生前公开出版、内部印行和自费印刷的书籍达40余部,1000多万字。其中,既有《戚继光》《吴佩孚》《秦淮悲歌》等长篇小说,也有《豆腐干集》《小摆设集》《说不清集》等短篇文集;既有《胶东当代文学史略》《峻青创作论稿》《峻青散文研究》等学术专著,也有《胶东通史演义》《老烟台风情》《留住乡愁胶东人》等文史读本;既有《中学生逻辑例话》这样的教学参考书,也有《烟台旅游指南》之类的旅游文化读物,还有《征袍姻缘》等连环画文字脚本……其多部图书,曾分别荣获“烟台文艺创作一等奖”“烟台社会科学成果一等奖”和全国首届“金环奖”等奖项。其“集大成”者——自费印刷的《安家正文集》,前八卷“只赠不售”,续八卷“得到赞助后,谁要送谁”。著名作家峻青曾以《白皮书的震撼》为题撰文予以盛赞。自从结为“忘年交”后,先生每出一部书都会馈赠与我,我有幸从中汲取了许多养分。
先生品正行端,风骨铮铮,敢说真话,从不违心。他曾不无自豪地说:“考我一生,无缺德之事,无‘整人’之迹,无拍马之嫌,无营私之举。”30年前,先生编著《胶东当代文学史略》时,曾有朋友给他打电话,希望自己的作品也能入“史”,可他宁肯得罪友人,也不降格以求,维护了文学史著作的公正性和权威性。在强调“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那些年,他时常被邀请参加某些研讨会、座谈会。轮到发言时,他便放开嗓门,畅所欲言,有的放矢,谈锋甚健,隔三差五还会讲出一些“不合时宜”“不中听”的话来,诸如“烟台有着独特的历史资源,但历史和文化‘断裂’现象非常突出。”“烟台经济发展较快,但文化建没明显滞后。”“烟台优秀人才的流失,很可能会出现青黄不接后继无人的局面。”等等。此类“揭短”的话讲多了,难免会令某些人内心反感,有的人甚至脸色难看,神情不悦。身临其境,我的感受可用《史记?商君列传》中的一句话来表达,那就是“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我本人在实际工作中能仗义执言,敢陈己见,不能不说也是受到了先生的影响。
先生安贫乐道,淡泊名利,意志顽强,感天动地。敲开先生这位大教授的家门,步入使用面积仅有47平方米的住宅,在其书房“傻干斋”的旧沙发上落座,我会油然而生敬意,情不自禁地在心中默诵刘禹锡的《陋室铭》:“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孔子云:何陋之有?”陋室不陋,是因为室内书香浓郁,其主人德艺双馨。先生有着深挚的家国情怀、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年复一年、夜以继日地伏案写作,导致积劳成疾,百病缠身。他的病历上记载着:患糖尿病39年,肝坏死23年,中风偏瘫15年,心肌梗塞2年,又被确诊胰腺癌10个月……在病魔愈演愈烈的折磨摧残下,先生竟能顽强奋斗到耄耋之年,仅比享年84岁的孟夫子少活一岁,莫非是他那“向天再借二十年”的诚意和“苟延残喘,犹自奋蹄”的精神感动了上苍?先生为学子、为青年、为读者、为人民笔耕舌耘、开拓进取、艰苦奋斗的一生,不正是“杏坛红烛”精神的生动写照吗?党的总书记所倡导的“孺子牛、拓荒牛、老黄牛”精神,在这位党外人士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作为宣传文化和文艺工作者,我一向十分敬佩先生深耕厚植,“播绿”于文坛,也感激他不吝赐教,支持和指导我的工作。这里且不说他对我本职工作的鼎力支持,单说对我业余工作的倾情赋能。
2004年11月,我和几位联友在工作之余,发起成立了旨在弘扬楹联文化的烟台市楹联家协会。为了争取社会各界的支持,特聘请了文化、教育、旅游等领域的若干位领导和专家担任顾问。这正合了先生弘文传道的心愿,他欣然应聘,并应邀出席了首次会员代表大会。此后,协会每年召开理事会议,他都是有请必到,平日里,也做到了有求必应。2009年,适逢市联协成立五周年,我策划主编了《烟台当代楹联论品集》,这是先期出版的《烟台当代楹联作品集》的“姊妹书”。当我向先生约稿时,他很爽快地答应说:“顾问哪能白当?我会尽快完成任务。”结果不到一周时间,先生笔下3000字的大作《从毓璜顶楹联说到烟台地域文化》便脱稿了。
市联协成立后,我牵头创办并主编了每季一期的《楹联艺术》会刊,策划举办了一系列征联活动。先生对这些举措给予了肯定和赞扬。在《从毓璜顶楹联说到烟台地域文化》一文中,他不仅对毓璜顶古联的文化底蕴作了阐述,还对市联协举办的毓璜顶征联活动作出评价,进而发出如下感慨:“在这里不能不提到《楹联艺术》默默无闻的历史贡献。这是一个内部期刊,数年来在没有编制、没有经费的困难条件下,坚持了按期保质地出版发行,基本做到了不脱期、少差错。他们崇尚高雅,弃绝铜臭。在时代的主体文化被拼命挤压,将文化‘矮化’为‘娱乐’,只要‘卖点’,把‘娱乐’当作了文化市场的财神之际,坚守自己的文化品位,十分不易。就是这样一批有识之士,倡导组织了这次征联活动,不惟是与市政建设、社会发展紧密配合的临时之举,而且意在彰显地域文化的特色,有着深远的历史意义。”“这的确是烟台楹联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一条十分重要的经验就是,在楹联艺术中,尤其是在与旅游文化紧密相关的楹联中,必须渗透浓重深刻的地理文化因素。”
先生虽不精于楹联创作,却很擅长发表真知灼见。比如他主张“旅游文化的精品——楹联,万万不可忽视地理人文,亦即地域文化。”“要一扫尘念,写出点有意境的空灵作品来,还是先认真钻研一番地域文化吧!”他希望协会骨干多撰佳联为名胜景区“点睛”,为民俗文化添彩,为文化旅游赋能,为建设文化强市助力。莱山区解甲庄镇孔辛头村附近有座金马山,历史传说不少,却鲜为人知。2006年,先生应邀前往金马山采风考察,执笔写下了《金马山的传说》一文在新闻媒体发表。文章在绘声绘色讲述“金马山中寻金马”这一流传已久的民间传说故事,以及“得了金马驹还想他娘”这一俗语来历之后,特意引用拙联来结束全文:“烟台市楹联家协会会长贺宗仪先生来此一游,喜见苍松翠柏中有一金马亭高高耸立,雅兴大发,欣然命笔,撰联云:金驹人欲求,得之千幸,失之万憾;马母谁还想?往者一言,来者三思。”作为地域文化学者,先生有意识地将楹联文化与民间传说融合在一起加以推广,用当代楹联诠释民间传说,以民间传说彰显楹联文化,使之相得益彰,从而提升文化品位,助推文化旅游,真不愧是协会的好顾问。
数十年来,先生对青年人才的爱惜和培养,对后学晚辈的提携和帮助,是众所公认的,他的学生、莱阳作家宋文华,他的同道、栖霞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者林新忠,都曾撰文感念先生推许新秀、奖掖后学之恩。对此,我感同身受。
2007年7月30日,拙作《烟台赋》在《光明日报》“百城赋”专栏首发。次日,《烟台日报》和《烟台晚报》分别配发“编者按”予以转载。先生从《烟台晚报》上读到拙赋后,当即给我打电话,兴奋、嘉勉之情溢于言表:“宗仪,你的《烟台赋》我看到了,写得好啊!没想到这篇文章竟出自你的笔下,我一连看了三遍。如果让我打分的话,我给打95分。”由于《烟台赋》是市委主要领导批示宣传部门“组织力量”撰写,并亲自审定后才公开发表的,市委宣传部在《烟台赋》问世不久,曾搜集社会各界反响,向市委主要领导汇报。先生是这样评价的:“《烟台赋》有激情,有意境,很精彩。我可以负责任地说,《烟台赋》对烟台历史文化是一个经典式的概括,完全可以流传下去。”这寥寥数语,对我是莫大的鼓舞与鞭策。
2015年12月,先生新著《留住乡愁胶东人》由团结出版社出版。其中收入一篇推介我的文章。全文约3000字,开篇写道:“《胶东文人》这个栏目不写贺宗仪,就不仅是‘遗珠之憾’,而且是‘品位之缺’——著者在处理‘隔’与‘不隔’的关系上私心太重。因为在胶东文化圈里,贺宗仪是十分重要而且十分‘特别’的一个。”“为了本书的文化品位那是非写不可,然而要写,却又非我这个‘一生白丁’所能胜任的,只能浮光掠影,写点印象。”学富才高的先生在推介我等后生时,竟自谦是“一生白丁”。我受宠若惊,深知这是先生对后学的抬爱谬赞,能得到先生如此垂青乃三生有幸。文中的溢美之词令我汗颜,嘉勉之意励我奋进。
数月前,我拜读了先生的贤夫人邹淑香教授所撰《奋斗者——安家正同志安息吧》一文,从中获悉先生在生命的最后10个月里,任凭病魔百般折磨而依旧笔耕不辍,奋斗不止,竟然写了那么多感人肺腑的文章,做了那么多意义非凡的事情,因而愈加敬佩先生!我还从文章附言中了解到,先生临终尚有五个方面的八项遗愿没有实现。据我所知,除此之外,先生的遗愿至少还有两项,一是在民政部门注册登记成立峻青研究会,以便名正言顺地开展峻青研究工作,并编纂出版相关图书;二是在已编著出版《胶东当代文学史略》的基础上,接续完成《胶东当代文学史略续编》。前者,是他这个曾被全市峻青研究者推举为“研究会会长”的烟台市峻青研究第一人长期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情。后者,则是作为首部胶东当代文学史著作人在拟好续集提纲后,因年迈病重无力完成而翘首期盼“接棒人”现身。但愿上述遗愿,能在不久的将来逐一实现。
本文初稿形成后,我通过微信转呈邹教授审阅。她饱含深情地回复说:“您的文章我看了又看,仿佛又看到您在我们家,坐在那三人座的沙发南头,安家正坐在书桌前侧着身子和您交谈的情形。你们谈兴甚浓,有时安家正神采飞扬,手舞足蹈,让我这‘门外汉’也感到非常高兴。……您是安先生的知心朋友,若在文化方面中央有什么新的精神,他总是第一时间向您讨教并索取文件。可惜安家正走了,再也看不到你们促膝长谈的情景了……”读着邹教授的留言,我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在先生“百日祭”时,我曾写过一首七律《怀念安家正先生》,谨抄录于此,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甘为红烛乐传薪,
久病犹扬精气神。
挥笔纵横风骨峻,
进言直婉性灵真。
难忘播绿垂青事,
尤敬舍家存史人。
天若有情当慨允,
助公追梦再回春。
作者简介:
贺宗仪,曾任山东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烟台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等职。有多篇散文作品入选《散文选刊》以及《2010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等选本,有数十件诗联、辞赋、骈文作品被镌刻悬挂于全国各地名胜景区和公众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