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27 17:13:35 来源:烟台散文 【字号:大中小】
我至今也没买车,作为一个自由撰稿人,我无需上班,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家里,偶尔去趟邮局,因此我的活动半径基本在家和邮局之间。我所在的城市不大,有事了推出单车,或者步行出门,十分方便快捷。
从开始学单车至今,我骑过的单车有五六辆之多,但记忆最深,也最有感情的却是父亲的这辆。
父亲一辈子只骑了一辆自行车。而今,父亲腿脚不便,走路都已经拄着拐杖,步履蹒跚,那辆单车而今也已经如他的主人一样,衰老沧桑,锈迹斑斑,像一匹沉默的老马那样,放在地下室,寂寞地望着窗外的路寂然不语。父亲的单车是一辆凤凰牌的大梁车,瞧上去坚固结实,不光后座能够载人,前面的那根长长的梁也可以坐人。在过去许多如黑白相片似的日子里,父亲骑着这车子,前梁小椅子上坐着我,后车座上坐着母亲,一路欢笑着小心地驰过,前后锃亮的车圈滚滚反射着阳光一直向前。
父亲的单车是我刚刚记事时买的。记得当初它是七零八落地进我们家的,我指的是它被拆散了,外面分别包裹了麻袋片,用绳子紧紧地扎上,不见天日。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弄得如此神秘。直到有一天,父亲请了邻居一位工厂师傅到家,用剪刀拆开包装。我才知道原来是一件件坚硬冰冷的零件。师傅操着扳手,开始组装那些零件。从车头开始,渐渐有了雏形。最后,一辆崭新大方的单车挺立在了我们逼仄的家中。大概因为这是我们家当时最值钱的家什,父亲一直守在师傅身边,他请师傅在每一个需要的地方都垫上了防止摩擦的胶皮。我和哥哥姐姐也在旁边不错眼珠地盯着,此刻好一阵雀跃欢呼,我们家终于也有单车了!
童年的我是多么幸福啊!偶有一点点不舒服,父母亲就会紧张起来,赶紧送我去医院检查,而一直对医院怀有深深恐惧的我,常常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后座上,一听说要去医院,就突然感觉肚子不疼了。我央求着父亲:“爸爸,我肚子不疼了,咱们回家吧,不去医院了。”父亲转过头看着我,微微笑着,一脸宠溺地问:“怎么还没检查就好了,真的不疼了吗?”我拼命点头:“爸爸我真的不疼了,咱们快回家吧,你和妈妈还没吃饭呢。”父亲调转车头向家的方向骑去,母亲骑着新买的小坤车紧紧跟在后面,她像看透了我的心事一样打趣道:“韵儿怎么还没到医院就不疼了,是听说要去医院,吓得肚肚不疼了吧?”我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上,紧紧地搂着父亲的腰,后座上是母亲特意为我做的棉垫子,软软的、暖暖的,特别舒服。我回头对着紧随而来的母亲扮了一个鬼脸,说:“妈妈,我真的不疼了,一说到医院,肚肚就不疼了。”就这样,一家三口伴着说笑,一会儿又返回家了。而今,这些曾经温暖的回忆,成为我今天坚强面对所有噩运的源泉与力量。我始终相信,心中有爱的人,就会希望长存。
父亲特别珍爱他的这辆单车,闲时经常会到路边的修理自行车师傅那里,要一点润滑油,在自行车链条上精心地涂抹一遍,车把手上的铃铛更是擦得铮亮。每当父亲骑着自行车,走到小城狭窄逼仄的小胡同,父亲就会按响铃铛。我最早坐在父亲的单车前梁,后来父亲在自行车后座安装了专门的小椅子后,那就成了我的专座。每次出门,父亲都骑车载着我,自行车铃铛的清脆铃声伴着我们穿梭在大街小巷。因着父母工作的原因,我们经常搬家。步我们后尘,这辆单车也被捆绑了手脚一次次坐上大卡车,一路颠簸地追随我们,来与我们团聚。父亲一有空儿,就骑着它载着我上街,吃早点、看电影,上学、放学。父亲端坐在前,稳稳地双手攥把,像极了在惊涛骇浪中掌舵的大副,他偶尔捏一下车闸,或摁一下铃铛,清脆短促的铃声在我听来是世上最悦耳的音乐。儿时父亲的肩头是我们温暖的依靠,如今这肩头延伸到了单车上。车轮滚滚,一路撒下的都是欢乐与喜悦。父亲并不宽阔的脊背像一堵挺拔的墙,为我们遮挡风霜雨雪,护佑我们快乐成长。
父母工作的地方距离奶奶家90里地,那时还没有摩托车,更没有私家车。每个周末,父亲都要带着我回老家看爷爷奶奶。自行车前面叮叮当当挂满了给爷爷奶奶的东西,我坐在后面的车座上。我两手抓住父亲特意为我安装的小椅子的扶手,一路唱着歌,间或给父亲讲刚看的小人书里的故事。90华里,要骑上大半个上午。父女一路走着,说着,我像一个清脆的小铃铛,带给父亲一路欢声笑语。那时候,路上极少有汽车,更很少见到小汽车。偶尔父亲也会搭乘大卡车带我一起回老家。记得一个暖春的周日,父亲骑着自行车,后车座上照例载着年幼的我,一路说笑着往奶奶家赶。忽然,一辆吉普车从后面飞驰而过。我指着疾驰的吉普车,仰起小脸,撒娇地对父亲说:“爸爸,我想坐小汽车。”父亲听了,居然停下车子,在路边东张西望起来。那时候,整个县级市也很难见到小型汽车,吉普车也是凤毛麟角。父亲站在路旁,边用手扶着车把,边看着路上偶尔驶过的车辆。这时,一辆半新的吉普车从后面驶来,慢慢在我们面前停下。车上一位伯伯探出头跟父亲打招呼,一向不肯求人的父亲见到熟人,竟破天荒推着自行车走到车子前,打听车子的去向。可能是巧合吧,吉普车正去往奶奶家方向。父亲说明意思,车上的伯伯下了车,把我抱了起来,热情地招呼我跟他们一起上车。就这样,那位慈爱的伯伯一路与我说着话,车子行驶在去奶奶家的路上。父亲则一直骑着自行车,紧紧跟在后面。到了奶奶家村外的道班房,伯伯按照跟爸爸约好的,把我放在道班房里,嘱咐室内值班的叔叔照看,等着爸爸骑自行车赶来。不知过了多久,飞蹬自行车一头大汗的父亲赶过来了,我一下钻到了父亲怀里,再也不肯离开父亲坐小车了。唯有父亲的大梁自行车,才能带给幼年的我温暖和安全感。
眨眼间,我已成了一名高中住校女生。高中三年,父亲每季度开学和放假,都要骑着这辆单车去送我,为我送行李,送学习用品。每周都要两次骑他的凤凰单车跑30里地去学校看我,给我送刚刚出锅的饺子、包子,用饭盒装着还有一点温度的米饭和菜。无论刮风下雨,酷暑严寒,每周二和周五上午的课间操时间,都会准时出现父亲高大的身影。每次见到我,父亲都没有太多的言语。那种沉默的爱,却深深地镌刻在了我的心里。
我的学生生涯一直非常顺利,成绩优异,懂事乖巧,是父母和老师眼中的宠儿。然而,人这一生总会经历一些磨难与历练,毕业不久,母亲身患绝症匆匆离世。尚未从失去母亲的痛楚中恢复过来,刚刚参加工作的我又遭遇单位改制。仿佛一夜之间,母亲去世,自己失业,命运在一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女孩面前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往日的家庭的温馨再也寻不到了,我几乎被击垮了。为了生计,我给人打过工,又自己创业,在城南开预制件厂,住在市区、已经退休的爸爸常常骑着那辆陪伴了他一生的单车,跑十多里路去看我。
父亲很快衰老下来,步履蹒跚,踉踉跄跄,昔日高大的身影佝偻瘦小了许多,头发全白了。望着日渐衰老的父亲,不由地想起他骑单车载着我的童年欢愉时光,禁不住泪落潸然。而今老迈的爸爸再也骑不动甚至坐不了单车了,这辆单车孤苦伶仃地搁置在地下室里,落满了灰尘,结上了蛛网,渐渐被我们遗忘了。但它仍然那么坚固结实,漫漫岁月带给它的一切,丝毫没能压垮它,它就像一头任劳任怨的老牛,埋头沐浴着风雨穿梭兼程,咬紧牙关默默无语地承受与负载着……
现在,它终于像岁月牙床里一颗彻底松动的牙齿,浑身上下生了锈,散了架,最终进入岁月的回收站了。
单车有着父亲的体温与脉搏,也储满了父亲与我那些重合的记忆。它以自己生生不息的坚韧与温暖,覆盖和漫漶了我生命的一半多时光,有声有色地陪伴了我蝉蜕般的成长,载我一路走过了许多成熟所必经的坎坷、欢乐与无奈。
作者简介:王韵,中国作协会员,山东作协签约作家,山东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烟台市散文学会副会长,莱州作协主席,莱州政协常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