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27 17:13:31 来源:烟台散文 【字号:大中小】
毫无疑问,母亲是一位备受争议的人。
她是村里红白喜事必被请到炕头的人,是邻里纠纷、婆媳矛盾、夫妻恩怨、长幼不和最公正的调解人。她有奇迹般良好的亲戚缘,她那些外甥、侄女、表弟等几竿子才能够到的远房亲戚至今经常接她小住……看起来她是被人爱戴的人。但她不是,起码很长时间在我心里不是。
她经常被指责。她爱穿,在人们都穿粗布衣服的时候率先买条绒裤;她压榨父亲,为了接济娘家卖掉父亲起早贪黑收获的几口袋玉米;她经常把我们舍不得吃的东西留给亲戚邻里,我们只要有一句抱怨就会领教她语言天分的狂风暴雨。不过母亲有时也会沉默。有一次吃凉面,她兴之所至,竟然弄出十一个配菜,我们在父亲对她不过日子的抱怨和食得美味的窃喜中,看着她压抑不住的浪漫爆棚之后的沮丧,她拧着眉头,等我们都吃完了才去打扫残羹剩菜,为下一段时间更加拮据的柴米油盐而沉默不语。这么说似乎她是不称职的妻子和母亲,但她不是,我在人到中年后才明白,在一直感恩父亲勤劳敦厚的同时,母亲给予的那一部分性情,是支撑家庭和我们走出困顿最强大的力量。
母亲出生于一个拥有全村好地、却因好赌的父亲迅速没落到吃不上饭的家庭。她和一直穷或者一直富的人都不一样。我出生于60年代后期,是母亲第一个孩子,那时候她20岁,放到现在刚上大学,该是穿着校裙,读书恋爱放飞心性的最佳年龄。但是她没有机会上学,一段时间的扫盲班支撑她后来能读报纸和白话文书籍。她或许以为婚姻能改变她在娘家困顿委屈的生活,但是我父亲显然没能给她的命运带来实质性转变,这个家庭老实本分的强大基因所铸就的小日子圈不住她那颗跃跃欲试的心,不甘,成了她一辈子的枷锁。
我必须说说母亲的不甘。这是她痛苦的深渊,是被人一再诟病的瑕疵,是我们很多人蒙受的恩典,也最终是她幸福的源泉。
和当地人不同,母亲有一头自来卷长发,弯曲的齐眉穗在她并不宽阔的额头显出某种特立独行的傲娇。长及腰下的两条大辫子摇曳出那个年代的那个区域所能达到的最高审美。灯明寺人不知道,在和他们相同的时空里,人们烫发,跳舞,手拉手恋爱,母亲和他们一样是那个时代的落伍者,他们对母亲的指责其实源于对自身卑微的命运缺少清醒的认知。
母亲很快发现父亲不能也不愿出头露面之后,伶俐地走上前台,越过女人不上饭桌的陈旧陋习,为摆平家里要地盖房的事情和男人们推杯换盏,父亲下地回来,坐在小木凳子上独自吃饭,好像那些酒肉呼喝根本不存在一样。父亲拥有了年少的我们和不解世事的乡邻几乎所有的同情。及至多年之后才能看到母亲的无奈,她独自担当着这个家庭向上的那一部分可能。
那时候我们不懂。不甘,是多么珍贵的品性。正是因为有不甘,人类才生生不息,社会才蹁跹前行,一切越界和前进都源于人类不甘所迸发的强大内驱力。在那个安分守己的千年小镇,拥有一位不甘的母亲是多么幸运。她拼尽全力没能冲出去,却把那份不甘根植于我们心中,我们相继离开那里,踏上追逐梦想的生活。
是的,和那些人不同,她不甘。她的不甘被那些甘愿忍受现实的人长久指责。多年之后,那些人中的一部分也享受了她的不甘所带来的生活改善,他们对她的感激依然不包含对她不甘的认同。他们指责她动不动就发脾气,却要在很多年之后才明白,她即使内心躁动不安,但依然安守本分,敬老爱小,尽最大努力过好她一直试图逃离却不忍逃离的日子,偶尔的发泄正是她自我斗争、自我压制、不让自己放任的拦挡。我当然不能把周围人对母亲的不理解,和曾在历史上不被理解而终究被时间证明了的亚里士多德、哥白尼、陈独秀等大人物做对比,但在灯明寺那个小地方,母亲的孤独也是显而易见的。没有理论证明,孤独的构成成分因为级别身份不同会有体量差异。
可以这么说,母亲是终生向往远方和诗的人。这句被广泛引用的诗句在有些时候其实是加深他人现实困境的因素之一。比如我母亲经常走亲串门,只要有点理由,比如某某亲戚生孩子,某某亲戚病了,为奶奶祈福,甚至我父亲让她不高兴了,她都借机去一趟亲戚家,最远的一次是去了距离灯明寺四十里之遥的寨子,那里有她姨家表妹。
我印象中那位亲戚有些胖,卖鸡蛋,我奶奶很烦她,觉得她的到来让母亲更加浮躁。事实证明,在灯明寺那个小地方,和那些把赶五天一次的灯明寺大集当做终生奢侈的人相比,坚持走亲访友还是给了她很多见识。她和他们始终是不一样的。有趣的是作为长女的我深受奶奶影响对她的行为一直心存芥蒂,执意做了她的反面,不串门,不走亲,甚至不说话,希望离她越远越好。但我终究离不开她,我人生中的重要关口都需要她的智慧才能顺达,而违逆她意志之处多困厄坎坷。
父亲去世时,母亲刚60岁,头上基本没有白发。出乎所有人预料,一向对父亲耿耿于怀的母亲没有选择再嫁。几个月后有人跟我告状,说母亲想学唱戏。这在倡导夫亡之后三年缟素的小镇又是一次冒犯。平生第一次,我义无反顾站在母亲身边,迅速买了DVD和戏曲光碟,配备了电视,后来我眼睁睁看着有人一边和母亲打趣一边把《京剧名段选粹》拿走,母亲那种虚荣的穷大方让我心里久久耿耿于怀。
显然,母亲是小镇走在前面的人,她第一个刷牙,第一个烫发,第一个省出钱来去照相馆拍照,即使在家里也对着镜子反复打理已经全白的头发。前天我去接她,她从房间出来竟然穿上一条碎花红裙,我忍不住说:“哦,穿裙子了。”心里漫过一种来自灯明寺的那种根深蒂固的不解,甚至不快。但我还是接纳了76岁的她对一条碎花红裙颤颤巍巍的尝试。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灯明寺之外其他女人可以穿的,我母亲也可以穿。
这是我第一次上高速,紧张得手心冒汗,母亲坐我开的车显然很开心,忽然说:你写写我吧。我说:写你什么啊,写你怎么打骂我们?母亲笑起来。巧得很,第二天我接到苗笑阳主席的邀稿,几个小时后天空电闪雷鸣,暴雨倾流,让我想起母亲几次不体面的嚎哭。娇小的、心怀远大的母亲这一生真不易,我决定写一篇文章,为母亲申辩。
作者简介:王秀云,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22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