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27 17:13:31 来源:烟台散文 【字号:大中小】
那一年,我八岁,父亲带着我到他的一位朋友家做客。
朋友家离市区较远,仿佛是一个工厂区,我已经记不大清。我和父亲乘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才到。叔叔和阿姨俩人生活,他们的孩子在上海外婆家。也许是他们太思念自己的孩子,见了我格外得亲热。阿姨把我拉在怀里,细细地摸着我的头发,把橡皮筋拆了,给我重新扎了小辫,叔叔拿出好多连环画让我翻,让我看,我快活地奔跑在他们中间,脸蛋红扑扑,热腾腾的像熟透了的小苹果。
父亲一边说话,一边望着我,眼里充满了慈爱。
晚饭时,叔叔家来了一位客人,是从上海探亲回来的同事。他给叔叔和阿姨捎来了一只不大的塑料袋,塑料袋是透明的,里面装着新鲜的花生米,粉红色,一颗一颗又小又干净。客人走后,阿姨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靠墙的桌子上。
我已经很久没吃到花生米了,而且我们家里从来没买过这么多这么好的花生米。所以,吃饭的时候,我的一只手扒拉着碗里的饭,眼睛却忍不住地朝桌子上放着的花生米看。可能是阿姨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轻轻地说,先吃饭,回头阿姨炸花生米给你吃。
我高兴地点了点头。
晚饭后,父亲要带我回家。阿姨逗我,让你爸爸自己回去,你跟阿姨住一晚,明天让你爸爸来接。
她拉着我的手,态度很真诚,怎么样,留下好吗?就一个晚上!父亲犹豫了一下答应了,说好第二天来接我。
父亲走后,叔叔和阿姨领着我在厂区散步。那天天气很好,晚霞的余辉金光灿烂,照耀着葱葱郁郁的绿树,厚厚的绿草坪上很多孩子在奔跑、跳跃。我松开阿姨的手,跑过去,很快就融到孩子们的游戏当中,忘却了一切。等到星星亮起,吧嗒吧嗒地眨着眼睛,疲惫的我才被阿姨带到了床上。
第二天早晨一醒来,我才发现这陌生的大床根本不适合我,我开始想父亲,想我的家,虽然只有一夜的分离,可是我已经有点等不及了。我爬起来,问正在收拾床铺的阿姨,阿姨,父亲什么时候来接我啊?阿姨说,这会儿才是早晨,你爸爸要来也得下午,你不要着急。
我吃了一碗泡饭,想出去玩玩,可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了。连环画都看过了,玩具也玩过了,外面也没有小朋友在喧闹。叔叔拿了份报纸在读,阿姨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知忙些什么,显然他们已经不在意我了。
我便跟在阿姨后面不住地问,我爸爸什么时候来?他会不会不来了?他怎么还不来?也许是我一遍又一遍地追问,太让人恼火,看上去阿姨已经开始讨厌我了,但是我不在乎,只想知道父亲什么时候来。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还不见父亲的影子,我有点想哭了。阿姨把一碗米饭,一碟小菜放在我的面前,耐心地劝我吃饭,我无奈地抓住筷子慢吞吞地咽着。这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我飞快地跑去,把门打开,真的是父亲,真的是父亲!我一下扑在父亲怀里!阿姨说,这孩子一会儿也离不开你,昨晚还好好的,早晨一醒来就闹着要回去。父亲摸摸我的头,笑了笑,小孩子都这样。
我和父亲坐公交车回家,一路有说有笑。
父亲问我,阿姨家好不好?我说,好,可是咱们家更好。
父亲又问,阿姨给你炸花生米吃了吗?
我这才猛然想起阿姨家的花生米。
阿姨没给我吃花生米,她把花生米拿走了。
父亲哦了一声,很久没有说话……
那时,父亲在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工作,正是新疆阿勒泰地区发生大面积鼠害的时候,父亲去那里灭鼠,回到西宁待不了几天便要返回,他是多么珍惜跟女儿在一起的每一点时光。割舍一夜亲情,把我留在朋友家里,是希望我能吃到那个年代少见的花生米,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只不过,当时父亲好像很难过。而我,从此以后,特别喜欢吃花生米,不论怎样的做法。
七十年代,青海高原的冬天寒风刺骨,放学回家的路上,耳朵冻得生疼,伸出手来捂,手又冻得僵硬,回到家里该暖和了吧,可遇热的耳朵又奇痒难忍。父亲看我痛苦的样子,就过来给我揉,一揉,反而更痒更疼,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流了下来。
有一年,父亲去北京出差,给我带回来一件棉猴,大红灯芯绒的面料,咖啡色的里子,里面絮着厚厚的棉花,还带着帽子呢。不过当时,那棉猴太大了,穿在身上,脖子转不过弯,头一低看不见自己的脚尖。
一天晚上,北风呼呼作响,不见月亮,也不见一盏路灯。在奶奶家吃过晚饭,父亲骑着自行车捎着我往我们自己家赶。我穿着红棉猴,戴着口罩,把头靠在父亲背上。突然,街上飘来一页白纸,羽毛般轻盈地掠过街面,从我们眼前经过。父亲一惊,连人带车栽倒在马路上,我也被重重地摔了出去,顺着下坡路,轱辘辘滚了好几米。父亲爬起来顾不得自己赶紧跑到我跟前,见我一动不动地卧在地上,急忙抱起我,摸摸脸,摸摸腿,声音颤抖着,小茜,怎么了!哪儿疼?我慢慢睁开眼,望着父亲,乐了。哪儿都不疼,这棉猴厚的,啥感觉也没有,就是笨得爬不起来!父亲笑了,你倒是先出个声啊,吓死我了。
父亲拍拍我身上的土,扶起自行车。
这棉猴多好,能穿好几年呢。
爸爸,这是怎么回事,这么一片白纸也能把咱摔成这样,我有些纳闷。
哪是纸呀,撞上了,才感觉是一只白狗。父亲说,它速度太快,早都没影了。
可我看着像飘过来的一页白纸,一点儿声也没有,该不是遇上鬼了吧?有可能,父亲点点头。
父女俩竟哈哈大笑起来。
红棉猴一连穿了两个冬天。第三年冬天再拿出来时,红棉猴已经脏得不像样子了。父亲和我花了星期天一天的时间,把面子里子都拆下来,洗了五六盆水,才洗干净。
一周后的星期天晚上,我和父亲把棉絮摊在大床上,准备好所有的工具,铆足了劲,打算缝合这件棉猴。其实,这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从没有做过衣服的父亲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我们忽略了它的难度。很长时间过去了,父亲和我累得满头大汗,可连里子和面子都对不齐。后来,我爬在床上扯住棉猴的上面,父亲揪住下面,好容易对齐了,父亲就赶紧用小夹子把上下左右固定好,再用大针把关键的地方缝住,才开始细细密密地缝。这时,我已经累得精疲力尽,倒在床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隐隐约约觉得灯还亮着,睁开眼,见父亲坐在小板凳上还在认真仔细地缝。便催父亲,快睡吧,别缝了,困死了。父亲头也不抬,你睡吧,明天一早还上学呢!
第二天早起,父亲还睡着,我一看棉猴,嗬,缝了大半夜,才缝了半拉身子。上半身、帽子、两个袖子,都咧着大口子躺着。接下来的几天,一到晚上,吃过饭,洗了碗,我写作业,父亲就接着缝棉猴,手底下一天比一天熟练,缝完了身子缝袖子、缝帽子……过了几天,一件漂亮的红棉猴终于出现在我的眼前,跟买来时一模一样。
父亲得意地拍拍我的脑门,怎么样,爸爸的手艺还不错吧!
真好!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不然我会哭的。
父亲帮我穿上,向后退了两步看着我。
等这件小了,旧了,爸爸再给你买件新的,更漂亮的。
我点点头。
唉,我的父亲,为我的红棉猴熬红了眼睛的父亲!
作者简介:辛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散文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