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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明媚 | 柿子红了

2021-12-13 16:27:52   来源:烟台散文   【字号:

  漆黑的夜里,大雨滂沱,我们行驶在虽已硬化却依然曲折的乡间小路上。

  快到了,过了前面的北山坡,就能看见村子了。

  不知坡顶那棵柿子树,是不是像往年此时一样挂满红灯笼,站在空旷的山野间,独自美丽?

  我凝神细看窗外,除了雨水淌成的泪行,雨线织成的雨帘,和远处幽黑的山影,什么都没看见。

  车子七拐八拐,终于停在家门口。

  我看到了门边那棵纤瘦的柿子树,挂着几个微微泛红的柿子,也看到了树下依门而待的母亲,脸上写满焦急。

  “在门口站着干什么?!下雨,又刮风,怪冷的。”我当然知道母亲是在等我们。天黑刮风下雨,她心里挂念,在家里坐不住,所以站在门口;可我依然忍不住出口抱怨。一边抱怨,一边自责。

  对于我的抱怨,母亲似乎并没有听见,只是瞬间把笑容挂了满脸,露出整齐又参差的满口假牙。

  “姥姥!”“姥姥!”

  小儿女们清脆、欢快、热烈的声音,不仅让母亲的脸绽放出一朵经霜菊花,让她的眼眯成了两个弯月牙儿,还温暖了这个秋风瑟瑟、寒意浸浸的雨夜。

  “又拿这么多东西!回来就回来吧,每次都拿这么多东西。”母亲照例开心地数落着我们——开心是真的,数落也是真的。哪怕我们空着手回来,她也是高兴的;就怕我们花钱,花我们的钱比花她自己的钱心疼多了。

  我们每次回来,她都要置办很多鸡鸭鱼肉,花出很多钱。花钱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甚至还很高兴很自豪,一边往外数着钱,一边大声跟人说“孩子们要回来了!”以至于,只要看到她满脸的笑,大把地花钱,村里人都会笑着高声问:“孩子们要回来了?”那嘹亮的声音,就好像他们的孩子也都回来了。大家心有灵犀,只有这个时候,他们才会一改往日勤俭至极的“抠搜”,变得大方起来。

  穿过风雨,回到家里,昏黄的灯光泛着暖意,低矮的房门拥我入怀,将寒风冷雨关在身后。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屋内弥漫的烟火味、饭菜香,经由口鼻直入胸腔,温暖着我的脾胃,一点点驱散着指尖的凉意。

  乱炖小公鸡,刀切猪头肉,家常焖鱼,红烧大虾……“怎么又做多这么多鱼和肉?跟你说多少遍了,炒几个青菜就行了!现在谁还吃鱼肉?!”我再次出口抱怨,又再次在心里骂自己。固然心疼母亲劳累又破费,但为何不能多一些理解与接纳?从贫穷中一路走来的母亲,心中脑中早已固化了特定的意识:只有满桌的鸡鸭鱼肉,才能表达出节日的欢乐、待客的热情和儿女们归来的高兴。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每逢佳节来临、喜事敲门、好友到访,总要烹羊宰牛,推杯换盏,否则便觉得不尽情、不尽兴。想起曾经听人说过的一句话:我在抱怨中成了你。一代又一代人,年少轻狂时总幻想拥有一双隐形的翅膀,飞离父辈,翱翔远方,成为不一样的自我,却又在不知不觉中走上父母先辈们走过或正走着的道路。

  桌子上有一瓶饮料,还有一瓶酒。饮料是给我们准备的,酒是给爱人准备的。所谓“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传统观念中,酒是男人的标配,家里有男人就要准备酒。就像以前待父亲一样,母亲每次都要给爱人备下酒。

  每次看到母亲给爱人备好的酒,我都会想起父亲。不知母亲每次给爱人备酒的时候,是否也会想起父亲?我从来没有问过她——我不敢。就连每次脑中浮现出“父亲”相关念头时,我都要赶快转移视线,不敢停留,更不敢凝视。

  记忆中,母亲也都是这样等待父亲的。

  还记得儿时,有天半夜醒来,母亲还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缝补。朦胧中火苗摇曳,母亲不时抬头看向窗外。正疑惑窗外有什么,敲门声骤然响起,敲碎了夜的宁静,敲停了母亲手中的针线,敲松了她紧抿的嘴唇——那是父亲赶着牛车去交公粮回来了。

  四年级,“麦浪翻空沃野黄”时的一个夜晚,我和母亲收完场,看着成堆的麦子,她的眉行并没有写上多少愉悦,反而微微皱着。我正要关灯,她一反常态阻止了我,“亮着吧!”“不费电吗?”“偶尔一次,不怕的。”放眼望去,不仅我们村,连周围村,虽然家家通了电,也都是黑漆漆的。七八个星天外,几家灯火明?那一夜,只有我们家的灯火一直亮着,直到父亲自栖霞送山货回来。

  初二那年,我被选入镇中学重点班,花费猛增,哥哥上高中也要交一笔不菲的助校费。这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来说,无异于难以攀登的高山、不可逾越的深沟。可是,为了让我们不再像他们一样过着土坷垃里刨食、没有饥饱的日子,父亲走亲访友,东挪西借,看尽脸色。开学前某一天晚饭后,我和哥哥写了会儿作业,看了会儿电视,忽然发觉一直在地下忙活进出的母亲没有了踪影。

  又去等父亲了吧。

  窗外树上的知了还在聒噪,我和哥哥却再也看不进电视里的热闹,相跟着走出村子走向北山坡——那是父亲回村的必经之处。村子里的鸡鸣狗叫、灯火人声渐渐远去,庄稼地里、灌木丛中的蟋蟀虫鸣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我紧紧拽着哥哥的后衣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黑夜中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大,脚步声越来越响……不时张着惊恐的眼角斜头望一望——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别跟太紧,都踩我脚了!”哥哥突然出声,吓我一跳。

  抬头之际,看见了远处坡顶上母亲的身影。她坐在路边水沟一侧的水泥台子上,点点星光下,远处村庄昏暗遥远的光芒,剪出她单薄佝偻的侧影,一动不动,像个雕像——身后是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幡影重重的坟茔地。

  那一夜父亲没有回来。他在亲戚村头的穿坟小道上迷了路,转了一夜圈圈。太阳爬上山头,他才拨开迷雾走了出来,回到家就倒下了。村里人说,他是遇到黑煞了。

  是啊,高昂的学费,无力的绝望,应该是父母遇到的最大黑煞吧。

  母亲就是这样等待着父亲,等过倒寒料峭的春天,等过暑热难耐的夏天,等过寒风萧瑟的秋天,等过冰天雪地的冬天,等过黑夜白天,等过一年又一年……直到我25岁那年正月十二的早上,母亲再也没有等来父亲穿越黑暗睁开的双眼。

  父亲走后,母亲迅速老下去。本就不高的身材,越发委顿。白头发冒出来,一根又一根花着我的眼。变化最大的,还是她的眼神。投向窗外,投向门外,投向村外,却找不到着落点……于是,陷入长久的呆滞,无边的空洞……

  那呆滞,那空洞,穿越时空,投射到我的心里,凝结成一个黑洞,一个无边的、悲凉的黑洞,几乎要将我吞噬。

  我不能被吞噬。我不能任其扩大。我不能看着母亲呆滞下去。我要逃逸,超越光速,加大曲率。我要唤回母亲眼中的光芒,驱散我心中的黑暗。

  于是,我常常给她打电话,更加频繁地回家看她,絮絮叨叨地跟她诉说工作的烦恼,带男友回家给她看,让她给我们选定婚期、操办婚礼,报告怀孕情状、宝宝憧憬,跟她视频听小朋友们甜甜地喊她“姥姥”、看他们欢乐的模样……对子女的牵挂,终究还是战胜了父亲离开的悲伤。母亲不再等待父亲,转而开始等我们:等我们打来电话,等我们结婚、生子、回家……她站在门口瞭望,站在胡同口眺望,站在村口小桥边遥望……脸上有时着急,有时平静,有时高兴,有时担忧……

  起初,我们回来晚了,她会一遍遍打电话问,“怎么还没回来?”后来,她不再打电话,只是静静地等;即使打个电话,也只会说“慢慢走,不着急。不论早晚,回来就好”。

  结婚后,我也常常半夜坐在沙发上,等待爱人归来,在电视荧屏闪烁的光芒中,不时看一眼钟表,侧耳倾听门外动静。每当此时,我总会想起那个夏夜、坟茔边母亲等待父亲的剪影。或许,将来,我也会像今天的母亲一样,依门靠树,等着、望着、盼着我的儿女们。

  骤雨初歇,云开日出,碧天如水。

  风清云淡,寒意飘散,山野凋零。

  北山坡上,那棵柿子树,落光了叶子,秃秃的。

  只有圆圆的红红的柿子,挂在枝头,俯瞰着山下的村庄,检视着进村的道路,遥望着远方的山峦……

  似乎在等待,等待归来。

  一阵风扑来,我瑟缩了一下身子,好像听到一阵歌声:

  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漂泊。

  作者简介:

  邵明媚,山东烟台人,文学硕士,烟台市文学创作研究室创作员,烟台市散文学会会员。

初审:刘文琼
复审:杨林芳
终审:杨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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