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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散文年选】姜宏芬 | 山野之间

2021-11-23 15:47:06   来源:黄海散文   【字号: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艾青)

  ——题记

  命运之舟载我划入山野,延绵三面的群山,安卧山怀的田野。这片我魂牵梦绕的土地,也长在众多农人心中,只是他们从未诉说,只有我情难自禁。

  十九年来,我已习惯于这片山野,习惯于天边那条逶迤跌宕的曲线,以及田野间的行走。无数次奔赴,无数次凝望,无数次离别,无数次怀想,苍茫是一种姿态,更是一种救赎。

  (一)

  未出正月,山野间就疏朗了农人的身影,兴安大哥又在他的一亩三分田里忙活。由村而来的山路四周,早些年是矮矬粗壮的苹果树,自从我们的樱桃园日渐葱郁,隔年差载苹果树已被人们砍伐殆尽,完全退出这片山野的舞台。那年兴安大哥气兜兜地砍掉老鼻子老眼的苹果树,栽上纤手纤脚的樱桃苗,一天跑三趟,侍候得比他小外孙都上心。只三、四年,他的樱桃树长得枝繁叶茂,我不止一次看他捏着巴掌大乌黑的叶片喃喃自语:“明年就好了,俺的樱桃树准挂果儿。”现在过去三个明年了,去年春他还是扒拉着浓密的枝叶数星星,星星越数越少,好不容易盼着又红又亮快要摘了,一场缠绵的雨打破了流星梦。“哎,运气不好,前几年不是霜冻就是下雨,今年应该会好些吧。”他看见我们,一冬没捂白的黝黑的脸上漾起笑意,“是啊,今年应该是好年头,还能年年招霜,年年下雨吗?”我仰脸安慰他,也安慰自己。

  冬虽未尽,太阳大多时候亦妩媚动人,阳光在山野间欢笑;远游归来的云朵咋咋呼呼地,在瓦蓝瓦蓝的天空比手划脚;未暖还寒的风淘气地从空中冲下来,“哗啦”几下马扎儿上的书页,又倏地越过树梢,奔向近山的松林。在各自园里剪枝的人们被日头晒得有些慵懒,他们呼朋引伴地喊一嗓子,不一会儿,西坡的于大哥,北坡的周大叔就打着哈哈,笑骂着坐在地头枯草上。六、七人围成一圈儿,说得累了,索性半躺在地上,边用草棍儿剔着牙,边遥望或近或远的山。这样的热闹,我和爱人大多是不去凑的,他们知道俺的活儿多,也不硬叫,有次提着电剪心血来潮地凑过去,周大叔就又对我竖大拇指:“我真佩服她,看着娇滴滴的样儿,干起活儿来老爷们都不换。”我笑着朝北坡努努嘴:“王歌儿大姐才是真正的女汉子,和人家比起来,我可差远了。”周大叔鼻孔里“哼”了一声:“她是脑袋让驴踢了,自己找罪受。”北坡与周大叔相邻的王歌儿大姐,两年前以30万元买下已故高大姐夫妇十七、八亩的樱桃园。说起高大姐夫妇,我们本是极熟识的,自从担任村长的四十多岁的周大哥患肝癌去世,身高体壮的周大姐力不从心,找了小四岁的东北人做上门女婿。过了十多年,钱也没攒下几个,同床异梦的俩人协议离了婚。高大姐这时的身体已积劳成疾、大不如前,她商议在上海工作的儿子卖掉土地,可儿子坚决不同意,心灰意冷的她一气之下喝了“百草枯”,痛心疾首的儿子无奈将土地变卖。先前嫁在本村的王歌儿大姐,离婚后走南闯北几年,自从她拉饥荒买下这片地,两年来灾害不断入不敷出,如今比我只大几岁的她白发如雨后春笋。

  一天晚上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我和小姑姐俩人扛着枯树枝儿在天上飞。思忖一早晨梦境,百思不得其解。刚吃完早饭,山野来了一群人,说国家要征地了,你们征不征?听了征地标准,我第一个炸了锅:“不征不征,赔这么点儿钱,好年头俺两年就挣回来了。”来人笑着说:“纯属自愿,绝不勉强。”关心国家大事的爱人说:“五年内不准栽树只种粮,国家这是未雨绸缪啊,人不吃水果儿行,不吃粮可不行,要不咱少征点儿。”看我情绪激动地大呼小叫,他终于败下阵来,这段小插曲戛然而止。

  门前树下瘦弱的蒲公英,在一个清晨开出两朵娇黄的花;田边垂柳任由和煦春风梳理鹅黄的长发;多愁善感的杏花,先是浓抹得艳丽,然后淡妆得素雅,最后苍白得凋零;豆蔻少女般纱裙翩翩的樱桃花,每天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挨挤成洁白的祥云;山野间不知名的野花缤纷灿烂,浩浩汤汤;蜂儿兜着小篮儿,邋里邋遢地串门做媒;蝴蝶翘着触须,光鲜亮丽地叩窗传话。漫山遍野的樱花雨落过之后,人们都在园里四下找寻萎黄花瓣包裹着的青果儿,每人都长舒一口气:前些日子的霜冻并不厉害,今年的坐果率还不错。就连兴安嫂看见我们,也强压心里美出的鼻涕泡,忸怩地说:“这可咋好,坐这么多果儿,是不是要疏一疏啊?”看着眼前大小不一的青果儿,我开导她:“你忘了去年么?开始也说多,最后大多都落了。”“是哈。”她一边应着,一边手下不停摘拨着。

  小绿樱桃长得快,不几日,它们就撑破萎黄的衣裤,晶亮着眼,光头光脑在枝叶间左顾右盼。一日兴安大哥到俺园儿来,一块地才走了两行,他就红着脸急豁豁扯住爱人的衣袖:“明天你赶快找人疏果儿,结这么多要把树累死吗?”看我们俩笑而不语,他脸色有些凝重:“真事儿,我不是开玩笑,你们的樱桃结太多了,要是都长大,树得累个半死。”“大哥,硬核期还没过,优胜劣汰,该落的自然会落,美早树省心,不像那些自花授粉的。”兴安大哥嘴撇得有半尺长,悻悻走远了。十几天的硬核期终于过去了,仿佛一夜间,胜利的小樱桃们都吃成了小胖子,浅色的红晕悄悄爬上肉嘟嘟的脸蛋儿。这天兴安大哥沉着脸又来溜达,只走了几行树,一屁股坐在毛茸茸的青草上:“真怪,你家的樱桃长得又大又多,俺的差不多又落光了,比去年强点儿。”我不好意思问他又数星星吗,爱人说:“哎,你就是太宠它们了,就像小孩子一样,从小不舍得让他遭罪,把他侍候得人高马大,变成废物了。”他抽着烟,眨巴着眼,脸上的两颗黑痣在烟雾中不安地抖动。

  (二)

  今春的雨水多,地只浇了两遍,山野里处处蓬勃着,山脚下的幽谷里水声潺潺,好像暴雨季节提前来临了。这段时日,农人们互相不大走动,每人都转成一个大陀螺。与俺为邻的七十多岁的李大叔,每次来拿给他代买的农药,都匆忙得长话短说,他总是温和地笑着:“不耽误你们干活儿了。”是啊,忙得有些晕头转向,所幸不管何时何地,一抬眼就能与山们互诉衷肠。裸露的岩石笑成一尊弥勒佛,苍翠的松柏汪成一潭春江水,还有簌簌地开得正香的槐树花,断胳膊断腿儿也不怕的山苜楂,山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灵气儿,让人打心眼儿里欢喜。

  红灯已出落得娇艳欲滴,又下了一场中雨,我们还好,因为地处南面群山的背阴处,樱桃熟得晚,红灯只有两棵,大部分是还有十天八日才熟的美早。西山坡老于大哥家的早熟品种多,驱鸟器老早就开始叫了,不是开枪就是放炮,猫叫狼嚎,整天吵得人心烦。北山坡向阳,樱桃熟得早,周大叔和王歌儿大姐的樱桃,估计会损失不少。老天爷不顾农人们的胆颤心惊,不高兴了就阴沉着脸流眼泪,绵绵的泪水似明晃晃的钢刀,扎得人无处可逃。现在美早已到了成熟期,又被雨蹂躏了一天一夜,扑上身子,啥也不顾边摘边卖了三天裂口樱桃,又一场雨不期而至。农人们索性破罐破摔了,今年又玩完了,老于大哥的驱鸟器哑巴了,刘平大姐到地里扒拉两下,看着笑得瘆人的樱桃就哭出了声:“这可咋摘啊?”她边抹眼泪边往回走,只剩下建忠大哥黑着脸雕像般伫在那里。李大叔家的樱桃还好些,像我们的一样,树大结得多,裂是裂了些,还有大半未裂的。兴安大哥好几天不来了,他逢人便说:“没想到今年比去年还惨,一连裂三年啊,老天爷还让不让人活了。”

  采摘的雇工们终于来了,只有人声鼎沸,没有欢声笑语。每人脖子上挂一个小布兜,裂口大的放进布兜,裂口小的和未裂口的放进小塑料桶。电商们也不好过,到处抓货,哪儿有好的呢?自然口都不行,要求头顶上必须是个小白点。捡了一上午,瞅得眼珠子都要爆了,可拉倒吧,25元一斤咱也不卖了,太挠心了,还是卖便宜点儿吧,轻来轻去的小口儿人家也不挑剔。摘了几天,被累累硕果压得驼背弯腰的枝枝杈杈终于抬头挺胸,雨又来了一场,心都淋得有些麻木了,恨不得变成山头的一缕薄雾。愁闷之余,小姑姐和爱人又提起征地的小插曲,生活折磨得我默不作声,三年的劳而寡获,三年的收入微薄,雇工、农药、肥料价格“噌噌”上涨,樱桃价格却过山车般往下跌。

  天气预报报的最后一场雨总算没落下来,天无绝人之路,柳暗又花明。几日之间,樱桃价格总算止跌回升。商贩们蜂拥而至,精明点的赖坐在椅子上侃侃而谈,不时抓几个又美又硬的巨樱摆poss拍照,又拿过樱桃篓子左右比划,我见缝插针:“34都不止呢,这几个够36、38了。”他也笑得合不拢嘴:“大姐,你这片园子管理得可真上心。”

  (三)

  樱桃未摘完,山野里又来了先前的那群人。北坡的周大叔一遍遍搔着白发:“真老了,干不动了。卫星也会欺负人吗?怎么俺们北坡的一点儿没拍上呢?”西坡的于大哥也耷拉着脸,他的几亩田上次拍上了,这次说图改了,没有;与俺相邻的这片,除了坚决不征的李大叔和明年女儿帮搭防雨棚的兴安大哥,其他拍到图上的农户都被裂口樱桃伤了心,“挖树种粮,宁肯少挣点儿,也不上这么大的火。”点树、签字、打款,仅仅几天时间,这套流程一气呵成。

  摘完樱桃,盼望的雨却迟迟不肯来,劳作之余,一想起即将分别的樱桃树,心里就隐隐作痛。一天傍晚,在仅留的六亩多田里割大枝,凹凸有致的中指不小心扭了一下,钻心的疼反而熨帖了左冲右突的伤感:看来这幅小身板真的不行了。扔下锯,揉着手,到弃之不顾的田里走走。树上喷的红油漆醒目得刺我的眼,夕阳的余晖温柔拥抱棵棵被打上死刑烙印的樱桃树,它们端庄优雅地看着我,抚摸片片绿叶,交织如网、丝丝分明的脉络在诉说往昔相伴的点点滴滴,情到深处,不禁悲从心来,拉住树的手臂,抱住树的身躯,任凭决堤的泪水汩汩而下。

  过了些日子,举着大铁钳的挖掘机开进了山野,从石桥的湖边开始,一棵棵树被连根拔起,断手断脚地装上卡车。我不忍多看这血腥的场面,抱着割草机去山脚留下的园里割草,割草机尖锐的嘶叫消减了挖掘机冷血的轰鸣,傍晌往回走,眼前的田野早已面目全非。天空似乎更高远了,阳光忽然毒辣起来,炙烤着恍然间挪到眼前的山峦,原野空旷得有些荒凉,慌张飞向山间的鸟儿们仍在叽叽喳喳地探讨。已经多次的洒泪作别,到了最后挥手的时刻,竟没有哭,我想像着树们像先烈一样仆倒,埋下希望的火种,留给前赴后继的未来人。

  因为雨季的阻挡,耕地工作不得不暂停,这一站式服务着实让人心安。如今已是夏末秋初了,土地终于在铁犁下袒露褐色的胸膛,遥远的回忆如浪花翻涌,重新暄腾的梦想打湿眼眶。门前新辟的菜园里,秋芸豆已经疯打疯闹地攀上竹架,白菜苗顶着一头露水奋力地伸懒腰。明年春天,就可以看见起伏的麦浪、碧绿的花生叶、拔节生长的玉米秸,土地以其不息的愿力将种子的歌舞炼为永恒。

  金香蕉般的月牙儿悬在西山头,烁烁的金光银线中,树影儿婆娑,土地芬芳;如鼓的蛙鸣,和着寥细的虫吟缭绕耳畔;青蓝的星空下,如黛的远山起伏相拥成一条巨龙,在天边亘古盘旋。久久凝望眼前的山野,对我们而言,山脉土地永不会衰老,岁月长河中,我们只是驻足其间的匆匆过客,在它电光火石的一瞥间,无数场景置换、物像更迭,人生的悲欢荣辱都会如风消散,只有无尽的美好、不竭的感动,历久弥新,时时回味。

  作者简介:姜宏芬,笔名禹汐,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爱好文学,喜欢田园山水。《爱的河流》、《爹·娘·新房》、《行走故乡》、《做一颗小小的树种》、《形与影》、《老屋·公婆·梧桐树》散见于《烟台晚报》、《胶东散文年选》,作品入选《胶东散文十二家》姜宏芬卷。愿将爱融进岁月,将往事在文字里珍藏,朴实平淡的日子,用心去舞蹈。散文《公婆·老屋·梧桐树》获“第一届青未了散文奖征文大赛三等奖”。

初审:刘文琼
复审:杨林芳
终审:杨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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