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26 08:44:14 来源:胶东在线 【字号:大中小】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每次回家,酒至酣处,爹总会说起那些记忆深处斑驳陆离的诚信往事。已经八十三岁高龄的他,尽其一生侍弄心园里的诚信之树,也让缤纷绚烂的诚信之花开遍我们每个小家庭的角角落落。
爹的诚信情结来源于他小时候的一次经历。我们祖辈那时在村里被称为“西菜园子”,爷爷弟兄四个,每家拥有一块亩八分的菜园地,靠种菜卖菜为生。爹六、七岁时去菜园玩儿,傍晌肚子饿得“咕咕”叫,自家园里踅么一圈儿,实在没啥可吃的,一抬眼看见二爷爷家的黄瓜架上开了几朵娇黄的花。爹一高蹦过去,摘下仅有的一根半捺长的嫩黄瓜,三口两口下了肚。过了一会儿,二爷爷担水过来,左瞧右瞧他的黄瓜架,扯着嗓门就吼开了:“谁偷吃了俺的黄瓜?”爹还在不远处砸吧嘴儿,听见吼声转身想跑,爷爷这时沉脸走过来:“是不是你吃了?”爷爷的问话里满是扑鼻的火药味儿,爹吓得腿肚子发抖,终于他还是仰起稚嫩的红脸蛋儿,颤声说:“我肚子饿,摘下吃了。”二爷爷听了,“咣当”一声将水瓢丢进铁桶,爷爷见状气不打一处来,拽过爹甩手一巴掌,爹大声哭起来。嘴上不敢说,心里却很憋屈:不就是一根儿小黄瓜吗?我说真话不对么?我想那时的爷爷肯定不知道“华盛顿砍树”的故事,如果知道,虽然不会说出“我好聪明的孩子,我宁愿失去一百棵树,也不愿听你说谎”这句感人的话,但至少不会使用武力,给爹小小的心灵留下伤害。
幸亏爹有了小时候的刻骨铭心,也幸亏爹诚信的火苗没被爷爷粗鲁的教育方式所扑灭,反而在他倔犟的身体里愈烧愈旺。熟悉爹的人,都佩服爹的诚信之道,说起他来,村里人没有不竖大拇指:“那个人说话一是一,二是二,钉是钉,铆是铆,说到做到,分毫不差。”爹大炼钢铁时在烟台钢厂工作四年,后来工厂倒闭,回家务农至今。他年轻时干了几年生产队长,常常抢过年老叔伯们肩上的扁担,一个膀上一担水,走二、三里山路,爹说,那时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因为爹的诚信和勤劳,同是一个村、比他小六岁的娘十七岁就嫁给了他,自此以后,爹的诚信教育总算有了对象。
大姐十多岁时,去姥姥家送月饼,嘴馋的她在路上偷吃了一个,后来被娘知道了,关在屋里好一顿揍。爹晚上回来知道原委后冲娘吼:“承认错了就是好孩子,你好好说她一顿不行吗?为啥下那么狠的手。”自从哥哥出生后,因为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儿,也因为哥哥从小漂亮,人见人爱,爹走到哪里都领着。哥哥打小听话,爹去地里干活儿,给他在地头树荫下铺一块儿破床单,三、四岁的他就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地自己玩儿,从不到处乱跑。这天,几位大叔也将自己与哥哥年龄相仿的儿子带在地头,四五个小孩儿先是叽叽喳喳看了好一会儿蚂蚁上树,有好动的看得不耐烦,跑到正刨花生的大人身旁拿几棵嘟嘟噜噜的花生蔓,吃饱玩儿累了,都挤在床单上睡着了。哥哥醒得早,看着尚在酣睡的小伙伴儿,百无聊赖,他捡起一小粒白生生的花生豆,塞进身旁小孩儿的鼻孔。中午正吃着饭,一位大叔走进来,领着他鼻梁肿得铮亮的儿子,爹瞧了一眼正端着小碗儿的哥哥,哥哥不由自主哆嗦一下,放下小碗儿立起身子,爹盯着哥哥,眼里不喜不怒,平静得像一潭水。哥哥红着脸,皱着眉,小手儿乱扭着衣角,忽然他想起爹讲给他听的黄瓜的故事,他抬起含泪的一双美目,小声说:“是我干的,我塞了个花生豆,我……。”爹忽然大笑起来,一把抱过哥哥:“好儿子,敢于认错儿就是好孩子,不过以后记住了,人的鼻子眼睛都是娇贵的东西,哪能随便摆弄。”爹拿了五元钱,饭也不吃了,骑上才买的自行车,带那个孩子去了镇上的医院。
当然这件事,我只是听爹和哥哥的讲述,那时我还只有几个月大,正躺在炕上登脚丫儿呢。哥哥上了学,每次考试都是第一,每年都捧回一张大红奖状。逢年过节,爹喝了小酒儿,常对亲戚们说:“他们都说我惯孩子,犯了错也不舍得打,打孩子那叫本事吗?不打教育好,那才叫本事。”
自从生产责任制土地承包到户,爹不仅承包了六亩田,管理三、四亩果园儿,还种了一块不大不小的菜园地,本来念书很好的二姐,不顾老师们一趟趟上门叫,非要跟大姐学绣花。哥哥又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镇上重点初中,我已经上了小学,爹更加起早贪黑地忙活,每隔二、三天,爹就收拾一大竹筐时令蔬菜,早晨一大早,骑车去二十公里外的烟台市里售卖。一次爹忘了带零钱,刚放下摊子,过来收地摊税的,爹瞅瞅附近的人,都不认识,爹笑着说:“早晨出门早,忘拿零钱了,待会儿卖了钱我送给你。”来人慈眉善目的,也不多言,撕下一张小票递给他。爹卖了钱,老惦惦这个事,左等那个人不来,右等还是不来。菜卖完了,爹央人看着家什,满市场去找。爹把钱递给他,他憨厚地笑了:“我早忘了,你还记得。”
哥哥读完初中,考上县城最好的高中—牟平一中。考大学时,他想报“清华大学”,老师们都说有点悬,不太保险,还是报“天津大学”吧,结果成绩出来,超出清华大学录取线十分。爹培养出镇上为数不多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上山下坡时腰板挺得更直苗了。大姐二姐早已相继出嫁,我不争气地去县城打工,爹仍然坚持去烟台卖菜,虽说那时上大学的费用少,但对庄稼人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清楚记得那是深秋的一个夜晚,爹上午去市里卖菜回来,下午又去菜园收拾了一些白菜、韭菜、茼蒿,再加上刚刨的地瓜、花生,差不多又是一大竹筐。晚上吃完饭,我们坐在院里择韭菜,爹絮叨着:“天气预报说今晚到明天有大雨,今天有人来订韭菜,我告诉人家明天一定去。”“明儿下大雨,你就别去了,现在温度低,菜放一天家里不要紧。”娘接过话来。“那可不行,君子一言出口,驷马难追,人家后天要办喜事,等着用韭菜哩。”爹刚说完,几个大雨点就砸在我脸上。手忙脚乱把菜搬回屋里,雨声已经“哗哗”连成一片了。
早晨不到三点,爹和娘就起来了。雨好像还在下着,“吧嗒吧嗒”掷地有声,风吹得窗棂呜呜直喊,娘在地下小声说:“今儿别去了,这么大风骑车能蹬动吗?”爹站在橘灯微笼的院里:“都跟人说好了,怎么能说话不算数。”爹简单吃了饭,我在西屋穿衣起来,娘扶住车,我和爹抬起用塑料纸裹好的大竹筐,放在车后座上。爹结结实实把竹筐绑好,穿上雨衣,踉跄着推车走了,我重新躺回黑暗中,鼻子发酸,泪花争先恐后地往外涌。下午爹才从烟台赶回来,腿上蹭了老大一块皮,他说早晨刚出了村口,下坡时一大截粗树枝从树上掉下来,“就差一步啊。”爹心有余悸地说。
爹一生共经历三次大难,除了上面说的;还有一次晒粮时从平房顶掉下来,脑袋磕个大窟窿;第三次也是去卖菜的路上,前面的解放大卡车本来打的左转向灯,结果却朝右拐了,正要左转的爹赶紧刹住车闸,差一点儿他就钻进车轱辘底下了。爹三次大难不死,他说这都是诚实守信的结果,爹不知道孔子的“言必行,行必果”,亦不知道孟子的“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更不知道陈毅的“一言九鼎重千秋”,他只知道鲁迅的“诚信为人之本”。
现在爹仍然种着四亩地,管理二亩果园儿,在果园儿空闲处插播各种蔬菜,不过大多时候不去卖,都被娘坐着不花钱的公交车送儿送女了。前几天回娘家,十点多爹从山上回来,摘下草帽,雪白的发在阳光下闪亮,每天风吹日晒却白净少纹的脸上,黑白相间的长眉毛分外夺目。爹洗洗泥土沽溅的干瘦手脚,扑打扑打身上的枯花绿草,抖搂抖搂挽起的裤脚,换上拖鞋进了门。喝完小酒儿,爹酡红着脸坐在炕头上,他清了清嗓子,幽默风趣、善解人意的小外甥女儿会意地招呼大家:“亲人们都快点儿过来哈,俺姥爷的诚信讲座要开始了。”我们都喜笑颜开地坐过去,端正身姿,洗耳恭听。
作者简介:
姜宏芬,笔名禹汐。女,七零后,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爱好文学,喜欢田园山水。《爱的河流》、《爹·娘·新房》、《行走故乡》、《做一颗小小的树种》、《形与影》、《老屋·公婆·梧桐树》散见于《烟台晚报》、《胶东散文年选》,作品入选《胶东散文十二家》姜宏芬卷。愿将爱融进岁月,将往事在文字里珍藏,朴实平淡的日子,用心去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