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25 15:08:00 来源:胶东在线 【字号:大中小】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们村北面建立了一个窑厂,因为经营不善,濒临倒闭,身为共产党员的父亲主动承包下来,在村子破旧的办公室里,村书记怕父亲赖承包款,父亲当场立下字据,从上衣兜里掏出圆珠笔,唰唰写下几行字,署上名字,递给书记,坚定地说道:“承包期十年,每年两千,年底结算,结算不了,你把我的房子收去!”语气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我村北面背靠白大成,山高林密,植物茂盛,西面毗邻果园,东面倚着东河,盛产黄岩泥,据说这种泥土黏性特别强,适合于垒土烧砖,窑厂依坡而建,顺坡就势,如龙似蛇。一座黑色的烟囱高高耸立,十几个窑洞一字排开,跟陕西的民居很相似,每天,散热风机“隆隆”地响,烧砖取用的黄岩泥堆成小山,时间久了,竟然形成一个大坑。父亲每天都待在窑厂,虽然窑厂隔我家不足两里地,但是每个周父亲只回来一两次,吃过饭又匆匆而去。父亲听说福山有个老工人烧窑技术很高,就亲自登门,退休的老工人本不愿意,但是父亲以礼相待,以诚相邀,许以重金,老工人倾囊相授,果然烧出的红砖结实耐用,四邻八村供不应求。工人拉着砖飞快地跑来跑去,来装砖的拖拉机排起长队,第一年就扭亏为盈。承包费按时上交。每周,来我家请求进厂子拉砖的络绎不绝,几乎踏破门槛。有人拎着桃酥和白酒,父亲婉言谢绝,有人空着手,父亲却答允,我不解。父亲笑着说,拎桃酥和白酒的,他的儿子读书好,召他儿子进厂,表面多了一个劳力,实际毁了他一生;空着手的,他家已经解不开锅了。
不仅如此,父亲还注册一个“光明”牌红砖商标,准备将产品打进县城,他觉得现在农民慢慢有了钱,肯定首先要改善居住条件,这些砖瓦必将热销,只要质量好,不愁销路。可是,城里不认这个牌子,销路不畅。父亲亲自请来一个大客户,他背着手参观了窑厂,撇撇嘴,嘴角上挑,漫不经心地说,林老板,你这厂子很小啊,我要十万块,你吃得下吗?父亲问多长时间?客户说十天,父亲吃了一惊,十万块砖,怎么着也得二十天左右啊。沉吟片刻,父亲一咬牙,答应了。在福山老工人的指点下,全厂工人加班加点,按时交货,客户很满意。销路打开后,订单雪片般飞来。一个客户预定三万块砖,可是,交货的头天晚上,突下大雨,虽然遮盖及时,但是,仍有一千多块砖被淋湿了,色差明显。会计说,把这一千块砖夹在里面,客户看不出来。有人反对,说,谁是彪子?仔细瞅瞅就看出来了—干脆搁在最上面,直接告诉客户,少要他两个钱。父亲觉得不妥,他想了想,命令工人,把这一千多块红砖全部抽出来,让司机把其余的红砖装上拖拉机,给客户送去,如实相告。众人疑惑,父亲说道,质量是基础,信誉是保障,不讲信誉,这是砸自己的饭碗啊。一会儿,司机喜滋滋地回来,高声喊道,人家客户说了,佩服咱们诚实啊,不耍心眼,货款全付了,剩下那一千多块红砖,烧好了再给他送去。
父亲沉默寡言,但是,一言九鼎,言出必行,他说对待工人好,人家才会卖力。父亲的窑厂每周都管四顿红烧肉,在那个年代,这是很不错的待遇,每个月请县里的放映队来放一次电影,村民都涌来观看。每一批砖从进窑到出窑,都要用猛火燃烧足足三天三夜,砖窑里的火一天24小时不停。因此,这里的工人都是三班倒,不过,砖厂里最苦最累的要数装窑,整天在密不透风的砖窑里码砖、卸砖。冬天还好,寒风凛冽,雪花飘飘,干活不冷,春秋尤其是夏季,窑洞里地面和窑壁灼人,即使坐着也难熬,一会儿功夫,就会大汗淋漓,所以,小伙子大多仅着一条短裤,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即便如此,许多人还是争着干,因为赚钱多。父亲对这些工人很慷慨,夏日,给他们准备雪糕、绿豆水、西瓜解暑降温,逢年过节,总是发一些鱼、虾、肉等福利。有事打个招呼就行,也不克扣工钱。
父亲从不疾言厉色,说话温和,待人真诚,大伙都服他。有个工人是个“刺头”,凶恶蛮横,欺负弱小,干活漫不经心,多次打碎厂子里的砖头,无人敢惹,经常翘班溜号,班长不敢管。忽一日,刺头的母亲突患重病,刺头慌了,四处借钱,却无人肯借,父亲捏着一沓钱送给他,轻声说,拿去用吧。刺头愣了,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叔,等我娘好了,我再来拉砖。一个月后,母亲痊愈,刺头返厂上班,判若两人,干活用心,对人和气,对父亲毕恭毕敬。
不仅如此,对待工人的子女,父亲也是和颜悦色,从来不是凶巴巴的。村子里的小孩子放了学,就跑进窑厂玩。我们特别喜欢黄岩泥堆砌的小山,躲在后面,浇上一些凉水,之后,用手挖出来,捧在手心,轻轻揉搓,揉捏出一个个黄色的小圆球,置放在向阳处,让阳光暴晒,等到了下午,再过来取,这时,它们已经变得坚硬无比,不开裂,不掉渣,是上好的黄泥子弹。我们用它打过麻雀,打过恶狗,打过树梢上的鸟窝。有时,我们还会去农田里抠几个地瓜,跑进窑洞,塞进窑壁,来巡视的父亲看见后,并不赶我们走,而是嘱咐我抠自己家的地瓜,吃时别烫着了。捉完迷藏,我们取出窑壁里的地瓜,软软的黄皮,红红的瓜瓤,稀溜溜的,用嘴咝咝着咬一小口,软糯甘甜,好吃得很。
由于质量上乘,以诚待人,以信处事,以真为本,父亲的窑厂,在他的精心治理下好生兴旺。可惜的是,四年后,正当父亲想要扩大产能大干一场,县里开始号召淘汰窑厂,说是高耗能高污染。工人们不愿意,嚷嚷着说,林厂长,您可是签了十年的合同啊,他们不敢怎么样,只要您点头,我们就跟着您干下去。父亲沉默许久,之后,他语重心长地对工人们说,淘汰窑厂是顺应潮流,我们要给子孙后代留下绿水青山。我是党员,不能拖后腿,眼光要长远啊—待会,都去会计那儿结算一下工资,每人多领一个月的。工人们全都愣了,他们怀疑自己听错了,父亲神色悲戚,挥挥手,工人们含泪离去。村书记本以为父亲会“抗命不遵”,或者趁机怂恿工人提条件,心里面忐忑不安,谁料,结果竟是如此容易,不禁感佩莫名,握着父亲的手,赞道:老林,你可真是识大体顾大局,村子里对不住你啊。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父亲沉声说道,我没有要求,也不提条件。我虽是一个农民,却也晓得信守承诺,信守诺言的底线是爱国,最高标准是对国家守信。没有国家的富强,哪有老百姓吃喝不愁?村书记听后,肃然起敬。
窑厂停产的那一天,父亲站在高坡上,远远地望着拆迁现场,烟囱轰然倒下,他的脸上黯然失色,挺拔的身躯佝偻了,眼神哀伤,似乎一下老了十来岁,他抬起苍老的手,擦拭着眼角,良久无言。
而今,父亲的窑厂早已变成一个个大樱桃大棚,纵横交错,蔚为壮观。大棚外,寒风凛冽,里面温暖如春,大樱桃树枝繁叶茂,青绿色的果实,娇俏地挺立在枝头,惹人怜爱,春末夏初,这号称“北方第一果”的大樱桃就会上市,给人们带来收获和喜悦。看到这些,父亲开心地笑了。
作者简介:
林春江,栖霞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烟台市作协会员。现就职于栖霞市庙后中学,热爱跑步和旅行,喜欢读书和写作。闲暇之余,背起行囊,踏上旅途,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倾诉于笔端,迄今为止,已在《烟台日报》《烟台晚报》等报刊上发表文章一百余篇。要么读书,要么旅行,身体和灵魂,总有一个在路上。希望在人生路上遇见一个美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