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 : 胶东在线  >  文化  >  文化新闻  >  文化烟台

【诚信人诚信事征文】牟民:我的党员父亲

2021-08-24 10:57:00   来源:胶东在线   【字号:

  

  父亲很少谈起自己的出身,我只是从奶奶和母亲口中断断续续知道了父亲的身世。

  父亲老家为诸城刘姓家族,父辈兄弟五人,他的父亲排行老五,嗜赌,跟奶奶结婚后,赌瘾越来越大,后来把房子赌上了,只好领着奶奶和9岁的姑姑、6岁的父亲去闯关东。住了不到三年,太奶奶去世,爷爷只身一人回老家。路上天气炎热,喝了不洁的凉水,得了急性肠胃炎,死在快到家的半路上。奶奶得知后,前去寻找,连尸首都没见到。由善恶轮回说,生前游手好闲,嗜赌成癖,不得善终,生无栖身之所,死无葬身之地,算上天对他的惩罚吧!

  奶奶一人拉扯一儿一女,实在没法过下去,便想回老家。后来,经人介绍,和闯关东的后爷爷结合了。父亲和姑姑便随了爷爷,改刘姓为牟姓,住了四年,回到了老家栖霞官道驼山村。

  父亲那年13岁,除了奶奶和姑姑,他两眼墨黑,只识得关东山的草木。

  这位牟姓爷爷兄弟三人,典型的贫雇农,连瓮牖绳枢之子都算不上,穷得叮当响,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回家只能租房。姑姑那时16岁,爷爷便托人把姑姑嫁给村里一家石匠的儿子,莫管姑姑同意不同意,旧时的女子的婚姻,都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又是一个继父,由不得姑姑。爷爷得了五十大洋的聘礼,买了三间旧屋,算有了放要饭棍的地方。

  爷爷见父亲老大不小了,打发父亲去招远县毕郭一家扛活。父亲去了后,把头让他把驮了两大筐粪的骡子赶到地里,然后把驮筐里的粪掀下来。父亲鼓足劲儿,却掀不动。把头说,小子,明年再来吧,你力气不够。

  于是,父亲就在村里打零工,第二年,个子蹿到了1米7。奶奶正好生下了叔叔,此前,奶奶嫁给爷爷后,连续生了四个男孩,都活不过三个月,这一个生下来,爷奶捧在手里,含在嘴里。爷爷为了养活叔叔,做起了小买卖,沿街卖个针头线脑的,成为货郎。父亲再去毕郭扛活,把头一看,不用试验,把父亲留下了。

  扛活到年底,爷爷会去主家算账,把父亲一年所得拿回家。第二年吃了十五的餶餷(饺子),父亲又打上了长工,没有急事,一年不回家。

  父亲熟练掌握了庄稼活儿,成为地地道道的一个好庄稼把式。整天跟土地打交道,父亲变得沉默寡言,田间休息,孤独地坐在堤堰上,瞅天瞅地瞅自己的破烂衣服。正是青少年时期的父亲,脑子里除了熟练的干活,不存任何思想,主家把头不跟他说话,他便是一个木偶。多年后,父亲在村里任支书,也是话紧的如金豆子。便是开大会,他也是三言两语,从没有长篇大论。忆苦思甜时,学校请他们一帮残废军人有功之臣去做报告,父亲讲的最短,从没有超过十分钟。我让他讲打仗的故事,他耸耸肩头说,没故事,都是刺刀见红,你死我活的事儿。问过母亲,你老头子咋和哑巴似的?母亲说,你爹没念书,正是喜欢说话的时候,没人跟他说,他只跟庄稼地说,后来参军了,天天打仗,没空说。也是,性格这东西随根儿,更多的是后天的磨练形成,青少年时期孤独的父亲,孤独寡言已经刻骨铭心了。

  18岁那年,夏季麦收时,父亲仍然穿着棉袄,他趁夜晚跑回家,跟爷爷要一件小褂。爷爷手里没钱,说等年底吧!爷爷说“吃了六月六的包儿,棉袄才撩个高儿”,眼下还可以穿棉袄。父亲说,天太热了,棉袄穿不得了。爷爷把眼一瞪,妈拉个巴的,翅膀硬了,犟嘴了,老子没钱。每逢说起这事儿,母亲愤愤不平说,终究是个后爹,要是亲爹,扛一年活,能不给孩子换季衣服?父亲耸耸肩头,默言无声。当时,他听了后爹的训斥,无言,哭着鼻子走了。

  酷热的六月天,父亲穿着棉袄拔麦子,一会儿汗流浃背,心火太阳火内外夹攻,父亲来了牛脾气,把棉袄一脱,光膀子拔麦子。两个晌午,肩背晒爆了皮,以致后来父亲的肩背年年脱皮,奇痒难受。主家忍看不下去了,把自家穿旧的破褂子拿出来,给父亲换上,父亲才算有了一件夏天衣服。这期间,父亲先后在招远毕郭村、官道乡大丁家村、栾家店、八家府、下马家扛过活。1947年春天大参军,父亲已经23岁,乡里到父亲扛活的马家村里开会,动员所有青年人到前线去,保家卫国。会上,父亲和三个扛活的青年一起报了名,正式参了军。问过父亲为啥参军?他说,我扛够活了。没想到打仗要掉脑袋吗?想过,掉了也比这么扛活痛快,掉不了,回来种属于自己的地。就这么朴实,没有高亢的嘹亮的语言,父亲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他和万千子弟兵一样,过够了自己贫穷无所有的生活,希冀通过战争,改变自己的地位和身份。参军后,在北海军分区受训一个星期,上了前线,后分到华东野战军九纵二十七师八团二营五连机枪班,不到半年任班长,火线入党。

  父亲后来对母亲说,他三年打了29次仗,最深刻的是孟良崮阻击战,最痛苦的是打平度山虎山,被炮弹炸残了左胳膊股肱处,致使左手掌伸不开,永远勾勾着,如同得过麻风。复原后,父亲曾经去集市卖猪肉,手不得劲,找大舅帮忙,他只收钱。有人误认为父亲残手是麻风病所致,刚买了肉,大喊一声,呀,这卖主麻风。于是围拢的人轰一声散去,再没人买肉。父亲气得把猪肉推回家,自家吃了。他头部、双腿膝盖处有轻伤,在泰安荣校治疗了半年。长年急行军,加上冬天过胶河,留下了关节炎;荣校医疗条件差,伤员们躺在铺了薄薄稻草的地上,背部受凉,在后来的岁月里,父亲一年四季后背发冷,冬天穿再厚的衣服也没用。

  

  1950年春天,父亲拿着30块钱回家了。

  爷爷看到提溜着一只胳臂、伤残了的父亲,叹息地说,唉,以后种庄稼费事了。因为在部队上学了几百个字,摘掉睁眼瞎的帽子,又立了战功,乡里让父亲到刚建的供销社工作,并给安排了个主任头衔。当时家里早分了六亩地,爷爷只顾做小买卖,疏于管理庄稼,叔叔还小,急需人手。爷爷说,你扛了九年活,老庄稼把式了,胳膊虽然残了,看样子种个几亩地没大碍,你就好好摆弄地吧,我还做小买卖。

  父亲没有应答。打了三年仗的父亲毕竟开了一些见识,经过权衡,他明晓外出工作好于在家种地,于是决定去供销社。这可急坏了爷爷,他看中了父亲是种庄稼的好把式,不能荒了分到手里的土地。为了挽留父亲,爷爷躺在了炕上,叫喊着肚子痛,说自己病了,这一躺就是一个月。

  父亲看看一家老小,没有吭声,辞掉了外出工作的极好机会,默默地拿起家什,上了山。托·富勒说过,一个明智的人总是抓住机遇,把它变成美好的未来。看来父亲不是明智的人,文化的局限,“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理想依旧根深蒂固。看着分到手里的黑黝黝的属于自己的土地,父亲喜欢种地不怕出力的劲头忽然就满了全身,渐渐淡忘了外出工作的想法。第一年,父亲种的三亩苞米,每亩打了上千斤,在我们村是最高的产量。父亲为二等级甲级残废,当时国家没有抚恤金,每年给八百斤小米和八百斤苞米。每到发放粮米时,村里拿出所有的骡马,去县里给驮回家。一溜长长的驮着粮食的牲口,让村人十分羡慕。家里的粮食除了卖,吃不完,爷爷便买了头骡子和一头牛。骡子往山里送粪,往家里拉庄稼;牛用来耕地,播种庄稼。

  别看父亲提溜一只胳膊,他能熟练地使用所有农具,耕地、耙地、整地;锄地、刨地、拔麦子;运粪、施粪、担水,样样拿得起。他右胳膊力气大,左胳膊拢着铁锨柄,跟整劳力一样,一个小时就取一圈粪。骡子驮粪,到了地里,右手一掀,驮筐就倾过来。四五十斤粪斗子挂胸前,右手捋粪,一溜小跑。有了小推车,父亲车襻上肩,照样推个四五百斤。

  正因为父亲肯下力,会种庄稼,粮食年年丰收,国家又减免了父亲缴纳公粮,日子不愁吃不愁穿的。当时父亲早到了娶媳妇的年龄,有媒人介绍,姑娘们都怕跟着父亲吃累,毕竟一只胳臂,比不得完全人。比父亲小五岁的母亲在村妇救会里任副主任,父亲任民兵连长,两个人有了接触,村干部便给两个人撮合。母亲娘家穷,家口多,姥爷不会种地,做买卖赔得多,连饭都吃不饱。母亲羡慕父亲家里有粮,不顾外祖父的劝说,嫁给了父亲。

  父母亲结婚第二年有了大哥。父亲把一年的抚恤粮食卖掉,在村南买了四间草房,跟爷爷分了家。我出生那年,父亲担任了村长,即后来的大队长。

  

  父亲在村里担任村支书兼任民兵连长,而且还干着护林看山员。村里曾有过几个护林员,可都不称职,砍树伐木偷庄稼的事情常常出现。父亲看山护林,腿勤,时间靠,小偷小摸很难摸准他的行踪。去公社开会,父亲会怀揣个饼子,天不亮就上了山,随着满山转悠。等到吃过早饭,父亲到了乡里,在饭店里花两毛钱,把饼子烩一烩,吃了再去开会。会议结束,再走小路回到村里,满山巡视一圈。莫管春夏秋冬,村人总会天天看见他满山巡视的身影。雨天披蓑衣,雪天一身白,无声地穿过沟沟坎坎,山山水水,丛丛树木,片片稼禾。有人偷摸集体东西,父亲就像神兵天降,会立刻出现在对方身后。

  抓住了小偷小摸,父亲面带微笑地教育一番,也不声张,便放走了。家里确实困难的小偷,父亲会记下名字,等救济粮款下来,跟全体村干部商量给予救济。他的善良宽容赢得了全村人的好感,被他抓过的小偷,没个记恨他的。

  父亲打仗急行军,练出的走路轻捷没声音的本事,而且一气能走个四五十里。战争磨炼了他一双铁脚板,行走如风,一般人跟他走路,得小跑才跟得上。村里的一草一木,他天天会不定时间亲临观察一遍,哪棵树少了条树枝,他一清二楚,谁还敢去动一动呢?即便那些惯偷,也碍于父亲的面子,慢慢收敛了自己的双手。

  父亲还兼任调解员,村民之间有了矛盾,要父亲调解;哪家夫妻打仗闹离婚,父亲前去说合。父亲到了闹事人家里,坐在凳子上,默默抽袋烟,再听夫妻双方争相诉说。说完了,父亲把烟袋一磕,说:“你们两个先跟我拉一天犁去!然后我给开介绍信离婚。”两口慌忙说:“俺们不离婚了!”父亲耸耸肩头,说:“闲得!”因之,村民之间、家庭之间很少纠纷,不是父亲会说,会调解,是因为父亲有面子,用当下的时髦话说,有范儿。

  记得冬闲之时大整大寨田,父亲带领社员举镢头深翻土地,搬石头垒堤堰,推小车垫土方。公社干部劝说父亲,你是功臣,只要来现场督战就行了,甭亲自参战。父亲耸耸肩头说,没事,对付庄稼活,我还行。那年腊月十六,天寒地冻,在村北跃进岭搞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父亲拿着镐头刨冻土,多日的劳累,左胳膊伤残处的骨头被镐头震裂了,骨头凸出来,流血了。到县医院检查治疗,医生说,当初骨头没接好,只是外皮愈合了,要割开再动手术。父亲着急回家参加劳动,他只让医生打了石膏,回家慢慢愈合。

  母亲埋怨父亲说,你就该住在医院里,好好“扎箍”,国家给你报销,养活好了再回家。父亲说,反正我这胳膊废了,再“扎箍”也不能和正常人一样,花钱遭罪,没用。一直到晚年,父亲左胳膊股肱处的骨头依然凸出,活动不合适了就疼痛难忍。

  大集体时,父亲从不过问家事,家务全靠在母亲身上。我们兄妹六个,加上要养活年老的奶奶爷爷,每年口粮不够吃。到了来年开春青黄不接,家里没了粮食,母亲会在父亲跟前念嘟,要他想办法去籴粮米。父亲跟母亲发火,怪她不会细水长流过日子。母亲不愿听,两个人抬杠,甚至打骂。到了饭时,父亲谎称开会,在外面吃了。时间长了,父亲脸色干黄,瘦得脱了形。一次,公社马乡长看见父亲坐在门前抽烟,他惊讶地问:“老伙计,你是不是病了?”

  父亲耸耸肩头说:“我没病,家里孩子多,没挣工分的,粮食不够吃,饿得。年年青黄不接买粮借粮。”

  马乡长疑惑地问:“不对呀,牟书记,你是二级甲等残废,怎么粮食能不够吃的?你家吃平均以上的口粮呀?”

  这一问,父亲才说:“我有两个老人,年年拨工分,吃不上平均粮的。”

  马乡长惊叫:“哎哟!老伙计弄错了,不是这个拨法!村里先拨给你养老的工分,然后再让你家吃上平均粮,而且要高出个百分之五。”

  原来,大队会计对政策理解错了,这个低于平均标准的口粮,我家吃了整整十年。父亲身为大队书记,从不曾过问。第二年改正过来了,我家的粮食不但能接应下来,而且有了剩余。母亲曾经嘲笑父亲:“就你还干书记呀,快拉倒吧,连政策都不懂。”

  父亲无言以对,第一次没有对母亲使白眼。按说,一个书记理应懂得的政策,可在父亲哪里却从不过问,我猜想也许是他讷言的原因,或者是他相信每一个人的良好愿望所致,抑或他不想沾国家的便宜?

  后来的一件事,让我确信了他的廉正与不平凡。

  1975年,公社要求每个村粮食亩产跨长江——800斤,父亲以身作则,从种到收,严格把关,要求每个生产队不浪费一粒粮食。秋收分地瓜时候,他把地瓜筋也算作口粮。社员背地里议论纷纷,本来够不够三百六的粮食口粮,不够吃,再分地瓜筋,这不是挖社员的肚子吗?父亲便从自身做起,分给自家一大堆地瓜筋,推回家,冬闲时煮着吃。哪一年,粮食亩产过长江了,可我们家,天天两顿地瓜筋,吃的胃口吐酸。

  吃饭时,我们嘲笑父亲是地瓜筋书记。

  他耸耸肩头,不理睬我们,继续嚼着熟透了的地瓜筋,脸上却没有膈应的表情,浮现出少有温和的笑意。他可能感觉孩子们跟他吃苦了,于心不忍,没有理由训诫。这正是一个党员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示范,用无声的行动教育我们。

  除了胳膊伤残,父亲很少生病,感冒了喝碗姜汤,发发汗,就下地去。村里有几个和他一个级别的残废军人,不是疗养就是经常住院,反正实报实销,不花自己的。小妹有一次住院,偷着开了父亲的名字,回家让父亲拿去报销。父亲事后把报销单撕了,小妹回家,他如数给了小妹钱。此后,家里人再没谁敢随便打着他的旗号,开药费报销单。

  父亲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听话,听的党的话没错。他去公社开会,当天回来,不管多晚,都要召集村干部传达上级指示,并立即落实执行,绝不拖到第二天。历任公社书记都会拿父亲说话,咱们都要向老牟书记学着点儿,有个雷厉风行的样子。

  那年时兴割资本主义尾巴,村里几乎家家编席编筐编篓,养鸭养鹅养羊养兔,补贴个油盐酱醋。父亲理解社员的艰难,上面号召禁养,他在大队喇叭里呼喊几句,要求各家各户严管,不要被发现,街面一片平静,就算落实了。可公社要到村里检查,要抓个典型。父亲早有准备,去集上偷偷买了四只鸭子,我放学回家,他悄悄对我说,小子,想不想吃鸭蛋?我说想呀!他拍拍我肩头说,好办,把这四只鸭子赶到河里去,养大了,下了蛋,卖了钱,都给你。我高兴地一早一晚去放鸭子。

  几天后,放学回家,我见院子里的鸭子没了影子。进家,见母亲守着四只断了脖子的死鸭子,不知如何收拾。

  我急得询问,谁把鸭子弄死了?

  母亲说,问你爹去。

  一边的九岁的妹妹说,鸭子被爹拧断了脖子。原来,上面来检查工作,父亲特意把鸭子放在门口,等检查队伍来到我家门前,见有散养的鸭子。

  父亲气呼呼地说,这是谁家的鸭子?他二话没有,上去抓住鸭子,两手一拧一个,四只鸭子转眼断气了。父亲大喊,看谁再敢养鸭子搞资本主义?

  书记和检查队的成员们,个个竖大拇指赞叹,老牟书记砍资本主义尾巴,毫不手软。

  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我也只好悄悄地跟着吃鸭肉了。事过多年,提起来,父亲依然美誉自己的果断,这叫杀自己的鸭给猴子看,既完成了党委的任务,又保证了咱村社员的利益,我又受到了表扬,一箭三雕!一个既朴实又滑头,既仁善又有些残忍的村干部形象呼之欲出。

  

  父亲从没有对我们进行长篇大论的教育,他也从来不安排我们做家务劳动,他能做的,就是以身作则,把语言变为行动,潜移默化地影响我们。

  雨天后,院子街道泥泞,他肩挑担子,去河里担来细沙,垫院子垫街道。自留园里的各种蔬菜,他都是一手摆弄,锄草、施粪、浇水,侍弄得菜园里青葱花香,天天有果,打春起,韭菜、小葱、芫茜、黄瓜、大蒜、芸豆、土豆、茄子、辣椒、西红柿等应有尽有。冬季好天里,推着小车去北山拾草,一去一天,傍晚推回一大车草。没个闲空的父亲,身子如陀螺,自动旋转着,从他的父亲离世后,他就开始了自我运转,这是传承吗?还是他自我修炼的成果?父亲不懂劳动价值这些术语,但他用行动用自己的力气智慧不断转化,不断循环,不断增值着自己的价值。我们看在眼里,跟着他学习。放学了,便去做各种力所能及的活儿,帮母亲推磨,拔猪菜,拾草,把水缸挑得满满的。父亲嘴里经常念嘟的一句话是,“好汉争气,懒汉争食”。我们在学校得了奖状,他会高兴地给一毛钱买糖果吃。等我们有了自己的工作后,年底回家,他会问我们,今年得了个么奖励呢?没有,他会拉长脸,不言语。1995年5月,我光荣地成为一名共产党员。父亲听了,特意买了一瓶烟台古酿,跑到我们学校,跟我喝酒庆贺。父亲那天说了许多话,记得最清楚的话是,小子,我是党员,你哥党员,你又是党员了,咱爷三个都是党的人了。

  不善于表达的父亲把名声看的比命高贵。谁要是拿了集体的东西,父亲会虎着脸,逼着你送回去。他说,贼是小人,做不得。记得大灾荒那年,一次大队发放救济粮,每家10斤地瓜干。守着一大堆地瓜干,父亲把秤,一家家发放。我在人堆空里,趁人不注意,抓了三块地瓜干,高兴地跑回家。父亲知道了,打了我一巴掌。然后抓着我的手,找到大队保管开门,把地瓜干送到仓库里。保管员说:“算了,就这么三块地瓜干,不够塞牙缝的,让孩子吃了吧!”

  “不行,不能惯他这个毛病,等大了还了得。”父亲严肃地说。

  本家一个同辈兄弟饿得躺在炕上,婶子央求父亲从大队仓库里借点儿粮食。父亲说:“那是全村的救命粮,我不能开这个口啊!”那位兄弟连病带饿去世了,为此,那位婶子记恨了父亲半辈子。

  这么一个注重脸面的,在外面从不大声呵斥社员的干部,在母亲嘴里落了个内虎外不虎的名声。只要父亲从外面回家,走到门口,门闩一拉,脸便呱嗒翻了,对母亲呈严肃威风状。母亲赶快做饭拾掇饭,等一家人坐在炕上吃饭了,母亲忍不住念嘟这样没有了,那样不多了,要父亲想办法,要不就断顿了。念嘟多了,父亲忽然就发脾气了,把碗一摔,嚷道,你个不会过日子的娘们!

  母亲顶上一句,他会把圈盘掀翻了,抓过母亲的头发就打。我们立即跳下炕,叫邻居们来劝架。打过架,父亲借着开会几天不回家,他自知理亏,直到母亲气消了,他才露着笑脸回家,第二天,又板起了脸。问过母亲,父亲如此待她,不记恨吗?记恨,过时就忘了,我也想过来了,他在外面憋气了,不回家拿我撒气,那他就要拿自己撒气了。唉,这老东西,是我的冤家。他属牛,八月生,我属马,俗话说,白马怕秋牛,我俩打一辈子仗。直到晚年,父母天天吵架,吵急了,相互诅咒。父亲去世后,母亲想起他们的过往,就泪流不止。凑在一起的日子,积攒了太多的爱恨,正因了这恨才让母亲连连惋惜。私下想,父母以及祖祖辈辈们的婚姻,有过爱情吗?他们都会说,屁爱情,都是琐碎烦恼的日子。一大堆孩子呢?那是生理发泄所致。再看看,我们今天有爱情吗?有多少人不是因为肉体的爱慕吸引,才相融一起,而思想性格志趣却大相径庭,充其量是只获得了肉体的爱。

  父亲把爱恨一起用在了村子的建设上,却忘却了自己作为男人要照顾家庭的责任。

  五土地承包后,我们家按人口承包了十五亩地,父亲那年正好从大队书记位置上退下来,开始了他晚年的耕作。地多,但种地人手少,大妹二妹在民办初中教学,户口在家,三妹去了新疆三姨家看孩子,小妹读书。我师范毕业后分到县立二中教书,哥哥在外当兵。这么多地靠残废军人的父亲料理,即便加上母亲,也忙不过来,那只有我们赶空儿回家帮忙。从春耕播种到夏收、夏种、夏管,然后秋收、秋种,只要有空儿,我便回家,忙着农活。父亲在旧社会扛过九年活,对土地有股特别的感情。虽然他只有一只好胳膊,但是并不打憷种庄稼。他能把十五亩地锄得没有一点儿草芽儿,在我们村,你只要看到那一块地除了庄稼,捡不到一根草刺儿,那就是父亲摆弄的。为了让土地有足够的劲力,父亲很少施用化肥,他让母亲在家养猪攒粪,去村里中小学厕所里掏大粪,开春把底粪施足。父亲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说是庄稼有了家里的猪粪养活,才能种好。多年后,才明白,“稼”里的“家”不是有头猪吗?那几年,我和大妹二妹常常回家到学校厕所挖大粪,挑到地头,混合泥土尿液搅拌,堆起来发酵。走进我家地里,一脚下去,泥土埋没到脚脖子,土地呼吸顺畅,活力十足。苞米花生叶子黑油油,麦子杆粗粒大。

  这一忙活,父亲种了十五年庄稼,到七十四那年,响应上面号召,栽上苹果。起初,他不同意栽果树,感觉别扭,好好的肥沃土地干嘛祸害了种果树呢?父亲只栽了五亩苹果,留下十亩地依然种庄稼。第二年,我本家一个大叔从东北回来,他没有责任田,父亲把村南最好的四亩地给了他。父亲说,兄弟,我那是好地,只准你种庄稼,要不,我把地收回来。

  可他把好地推出去了,却依然喜欢开荒。曾经不晓他怎得如此糊涂,问他。

  父亲耸耸肩头说,好地总有人种嘛,这边边夹夹的丢了我心疼!如此,除了村东的那半亩开荒地,他大大小小开了十一块荒地,最小的也就一铺炕大。看着大小不一的荒地,父亲很满足,干得很欢实。

  几十年来,父母粮食从来不买,自种自给,且有余粮花生油供给在城里工作的我和哥哥。家中东平房里有两个盛得满满的粮囤子,父亲每天会围着囤子转两圈儿,遇到我的目光,他拍拍囤子里的麦子说,家中有粮,心里不慌啊!

  曾经秋天里休班回家,碰到父亲不在家。母亲说,在东沟里开荒。

  我不明白为啥秋天里开荒。

  母亲说,问你爹去。你捎带给他几个桃酥,他今儿早晨没顾上吃饱。

  我把桃酥递给正弯腰刨土的父亲,他嘱我放在地边,让我帮他搬石头。我极不情愿的干这出力活儿,态度很不友善地讥讽父亲,爹,你闲着走走步,蹲蹲街头不行吗?为啥自找苦吃?国家给你的抚恤金不够吗?不够的话,我们再给你几千元。

  父亲丧了脸,大滴汗珠被不满甩落下,你呀,帮我就帮,不帮滚犊子去。

  一大垛石头,足有几百块,要一块块搬到沟底,需要多少力气呀!感动加之怜惜父亲,我很快调整了情绪,搬起七八十斤的石头,慢慢磨蹭到沟底,安到父亲刚垒的石墙上去,石头露出钢牙铁齿,一不小心就会被砸伤,除了发力,还要盯着脚下,平稳走路,沉重让腰杆儿咯吱咯吱响动。父亲铲平了最后一锨土,和我一起搬石头。

  秋阳并不温和,每到中午,开始火辣辣地没阻拦投射到身上,几个来回,我好久没出汗的身体舒展了,后背开始湿湿的,温度加码。

  干了一个多小时,我和父亲垒好了南面的石墙,齐刷刷的石头白亮晃眼,很似当初整大寨田的模样。父亲扑喽扑喽手说,歇歇。他拿起桃酥,大口吃起来。他忽然温和地对我说,老两(我排行老二),这地等收拾好了种麦子,打了麦子,给你们磨面,甭去买面粉,咱的麦子既省钱又环保。

  望着父亲充满希望的神态,我心里替他悲哀,西西弗斯式的劳作,付出和收获如此反差,还这么津津乐道。我说,老同志呀,你能打几斤麦子?值得如此出大力流大汗?

  起码多打个三五斗。

  我说,咱可不要。

  你不要也得要,干活!

  下午,朋友打电话给我,说晚上一起聚聚,我借故离开了家,实在不能帮着父亲了,搬了一上午石头,确实腰酸腿疼的。临走,我对母亲说,妈,你能不能劝劝我爹。

  母亲说,不用劝,你爹喜欢,喜欢就干!

  真是夫唱妇随。

  每年夏季,父亲种的麦子能收获三千多斤。我故意问母亲,东沟那地多少?

  母亲向她老头子努努嘴巴。

  父亲瞥一眼老伴,自豪的说,打了五斗。

  五斗是多少?你呀,爹,还生活在旧社会呀,谁还用斗说话,真是的!

  一升一斗一石,说着顺溜,说着会想起粮食的多少,心存金贵,你不懂的!父亲耸耸残疾的胳膊。

  每到雨季,几场大雨,父亲东沟造起的田就被冲垮了。冲垮了,父亲适应了,再把它修补起来,照样抢种一季麦子。

  雨季一停,季节到了秋天的门口,父亲又拿出专门时间,来东沟修田了。沟里的石墙长年积累经雨水冲击,石头相互挤碰,并没有冲出多远,埋在了泥沙里,堆积一起。父亲不再到南山搬运石头,把冲走的石头搬回来,省却了不少时间,河底的泥土仍要年年挖出来,垫到地里。

  几十年的劳作,父亲的腰开始驼了,腿迈不动了,原来十天时间能修补起的田,如今起早拉晚,需用二十天。

  村人劝他,你就这么秋天造田,夏天被毁被冲,出大力流大汗,就为多打个四五十斤麦子,发不了家,致不了富,快不要干了。

  父亲耸耸胳膊,你们呀,知道我想啥?

  父亲到底想啥?我十几年不明白。按父亲的说法,就为了年年多打个四五斗?雨水冲垮了,他不顾劳累地垒起来,把泥土垫进去,又还原那个半分地,然后再种上麦子,来年雨季前把麦子收了,等着雨水冲垮了地,再去收拾。这循环往复西西佛斯式的劳作,虽说有得不偿失的收获,可浪费了多少心血?父亲算过账吗?

  最后一次,父亲累倒在刚垒起的东沟地里,母亲去地里寻父亲吃饭,发现父亲昏倒在石头墙边,本家叔父和本村小舅把他送到县医院后,我才得了消息。

  陪着父亲一路检查,最后确诊:父亲是因为劳累过度,大脑缺氧才导致昏迷的。在病床上父亲醒过来后,嘱咐我说,老两啊,我一时不能出院,你休班回家,找人帮忙,把麦子种了。

  我赶忙答应,心里依然不那么痛快。

  父亲让我坐下,他望着我不理解的表情说,我知道你嘴里应了,心里不痛快。我告诉你,我不是就图多打个三五斗,我是怕老天爷惩罚,不给我们粮食吃,你知道吗?我这辈子就怕吃不饱,因为大灾荒吃不饱,你爷爷饿死了,村里许多人饿死了,粮食那就是咱的命,万一哪天灾荒了,我不想让那悲惨事情再发生。我干着,出再多的力,只要有收成,我痛快我高兴哩!

  父亲激动地说着,眼里湿湿的。

  我赶快抚慰他,爹,您别激动,我懂了,我懂了。

  父亲把身子倚在床头,闭了闭眼睛,然后颤着声音说,那可是五斗麦子,五斗麦子哟!

  我赶忙捣蒜似的点头,心里暗下决心,一定种好那半分地的麦子。父亲不是西西佛斯,父亲每年总归能有三五斗的收获。

  一直到79岁,因为双腿关节炎,耳朵失聪,眼睛白内障,他才推掉了所有责任田和果园。

  我们兄妹要在城里给他买房,让他搬出农村,可父亲离不开。他说,住惯了,哪儿也不去。

  他每天上午依然习惯撅着个粪篮子,随着满山转悠。春天,篮子里有野菜,秋天有蘑菇,冬天会装一篮子木柴。下午,他呆在二分菜园里,摆弄蔬菜。我们回家,他会把各种菜搁在门边,谁走谁捎一些回家。他很少蹲街头,耳朵听不见,无法跟人交流,他孤独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跟疾病抗争,尽量不让自己躺下。

  81岁那年,父亲骑车赶集,被摩托车撞到了沟里,此后他再不骑车了,也很少赶集了。88岁开始,他拄上了拐杖,基本出不了远门,但坚持忍着腿疼在房前屋后走一走,在院子里晒晒太阳,跟时间耳鬓厮磨。随着时间的流逝,父亲一天天老了,行动迟缓,再也没有当初行走如风的劲头了。

  90岁后,父亲几乎每年都要有惊无险地摔一跤,直到94岁那年秋天,他去厕所,摔在厕所外,萎缩的左大腿骨折。虽然养活好了,但以后的日子,他基本不能活动了,要活动也得人搀扶。

  95岁那年的夏天,他稀里糊涂地自己下炕,又摔了一跤,全身疾病的父亲到了人生倒计时,顽强而无奈地跟病痛抗争了三个月,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时间定格在:2019年8月9日下午4时2分。

  作者简介:

  牟民,山东栖霞,高中语文高级教师。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烟台作家协会会员,栖霞作协散会学会理事。小说曾在《小小说选刊》《中国校园文学》《山东文学》《朔风》《时代文学》《胶东文学》《青海湖》《山东青年报》等发过十几篇。散文在市级省级刊物上发过三百多篇,曾获过县市级七次小奖,偶有诗歌发表,出版散文集《杏坛笔记》。

初审:刘文琼
复审:杨林芳
终审:杨淑华
相关新闻

网友评论

 请您文明上网、理性发言并遵守相关规定。 
您的昵称:
 网友评论仅供网友表达个人看法,并不表明胶东在线同意其观点或证实其描述。

文化频道意见反馈 文化热线:0535-6785690 国家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712007001

网站简介   |   标识说明  |   广告服务  |   联系方式  |   法律声明

Copyright@ JiaoDong.net.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胶东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