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散文年选】高绪丽：从尘土中走来的人们

　　《胶东散文年选》主编焦红军点评：2019年度胶东散文作家创作年度观察之一：小人物的力量。高绪丽的散文《从尘土中走来的人们》全文不超过两千字，描写了我、婆婆、春姐、宝田、书记等不下七八个人物，通篇读下来，没有冗长之感，其中的宝田、书记等几个小人物的故事描述，给人留下的印象很深，这大概就是平凡的世界中，生活在底层的小人物所散发的魅力，可以说是着墨不多，用笔凝炼，意蕴丰富。无独有偶，近期胶东农民作者于喜京也相继写出了关于童年回忆的富有小人物色彩的“二老孔和他的菜院子”和“亮海大叔”系列，他不仅将乡土气息的散文融入了现代的小说语言，而且突出了乡村小人物的故事与命运的写实与勾陈，人物命运描写跌宕起伏，还原乡村小人物真实的文化原生态，作品一经推出，便引起了强烈的关注，为胶东散文作品人物画廊中又增添了不少的一笔。胶东散文作者石爱云可谓是后起之秀，她近期推出的《枫叶荻花秋瑟瑟一忆老舅》和巜祖母的修行》两篇回忆亲人的亲情散文，作者已经跳出了传统述事散文就事写事的写作槽臼，摆脱了以往一个女性写作者固有的情感视角，能够以一种大胸怀和人性的悲悯，述事委婉老到，文字用笔冷静，若即若离，触碰岀世俗生活中的小人物心灵深处的声音，这样的文字自然感人，似云里人间，实相非相。从《住在环翠里》到《枫叶荻花秋瑟瑟》再到《祖母的修行》，石爱云的散文每次都要掀开新的盖头，给人翻然一变之感。

　　倏忽间，2018年就只剩下了那么薄薄的几页纸，我开始变得不淡定起来。

　　头天晚上打开电视机，元旦跨年演唱会的假唱风波席卷了多个频道，坐在沙发上的我仍旧看得津津有味。

　　大清早，我睁开眼睛瞅了一下窗帘后面的阴沉天空，又躺回床上，耷拉着眼皮，继续未完成的内心纠结。作为虔诚的上班族，我有着成百上千个不起床的借口，却始终找不出一个可以拒绝上班的理由。这不知道是我的幸还是不幸。

　　隔着一道房门，婆婆在客厅里的脚步声忽远忽近，偶尔还有一两声瓷碗与玻璃茶几相碰的轻脆声，不用猜，那一定是婆婆在为我忙活着端小米粥。丫头已经吃过早饭被她爸给送去上学，我的臂弯里伴着轻微酣睡声在美梦里留连的小儿，看样子是这个家里最恣最幸福的那个人。他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像我们成年人，成天戴着一副假面具，看不清真实的面目。

　　我从年初就下过决心，今年一定要写一篇婆婆的文章，可是到了年尾，那页稿纸依旧空白一片。我与婆婆的缘分是从爱上同一个男人开始的，近些年婆婆帮我们带大了丫头，现在又忙活着为我们照看小儿，过多的劳累让她头上的霜白已经变得非常有霸气，能够在阳光底下发出夺目的刃光。

　　记得有一次与她对话，我说，若是没有我们的拖累，退休后的她，会生活的轻松一些。没想到婆婆听后却一脸不服老地说道，“看着小孩子一点点地长大，看着你们俩人能够安心工作，这不正是我们当老的渴盼的吗？”从那一刻起，她传递给我的幸福账单，我在心里记下了。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阴转睛，还别说，真的灵验。待到八点多一点，一改数日来的阴雪天气，不仅太阳出来了，还暖洋洋地斜倚在半空，一派无风有暖天晴蓝的小阳春。今天是这个季节难得的好天气，也是一个好日子。今天，单位里的春姐过生日，我们每个人见了她，都忍不住向她道喜，其乐融融。我问春姐，今早吃了长寿面？春姐嗯了一声，又接着补充道，是自己亲自做长寿面嘞。说这话的时候，她满脸洋溢着的幸福微笑，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可爱的女汉纸我们的春姐呦，结婚二十多年，她把自己的男人宠成了孩子，明年是她的本命年，她已经不再年轻。

　　宝田是我们这些人中，最小的一个。“怎么办呢？一想起明天自己要过生日了，心里就酸涩得想哭。”我望着这张91年出生的年轻的脸庞，张张嘴，想以过来的身份咧嘴笑一下，终没有做到。我问道，“想怎么做？”他叹了一口气，道，“买醉，一个人。”我又劝，“为啥一个人？找个哥们，一起。”没想到他仰起脸真诚地说道，“我没有能力为别人分担，也不想给别人添堵。自己的哀愁，我自己咽。”

　　他的父母工作在外地，他是与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头些天下大雪，他每天大清早起床扫雪，一扫就是好几家街坊的门前。“都是些上了岁数的人，咱得多做一些。”就是这么一个暖心的大男孩子，却迟迟找不到心仪的女朋友。实在心急了，他自嘲道，“将来有一天，我一定要问问她，这些年，是家里有矿去挖煤了吧，一定是方向反了吧。”我们笑他，“实在不行，你掉个头吧”。再问他，怎么就找不到合适的？是眼光高了吗？他摇摇头，眼睛盯着窗外，一副很深沉的模样。每当这个时候，我很想推荐他读一下三毛和张爱玲，爱情这个东西，在三毛笔下是不可说的禅语，而在张爱玲笔下，则是“噢，原来你也在这里”的刚好遇见。这么优秀的他，是一定会被时间眷顾。

　　单位里被称作“书记”的那个人，是个五官搭配很好看的中年男子，个子不高，白白净净。我们喊他“书记”，他“唉”一声，时间长了，就连刚来的也喊他“书记”，反倒再提起他的真名真姓，我们都愣了，一时对不上号了。听说他这外号的由来，是很多年前他们一伙儿打扑克，他的性子急捂不住牌，老输，他们就给他起了个“书(输)记”的外号。

　　“书记”是个好人。去年，他请假去青岛他同学那儿玩，人家不仅在大酒店作了宴请，还给了他闺女一千块买衣服钱。他那同学是一个开着近两百万豪车的大老板，人家要留他在身边一起赚钱，他死活不肯，非要回来挣他的那个累死累活三千块钱一个月。

　　早些年他那同学还是穷光蛋时，家里冬天冷得跟个冰窖，是他在厂子里趁着空闲，拾掇了一些可以烧的木头块，然后骑着车子给他同学送去。有一年他同学的女人治病，没有钱，又是他拿了一百多块钱出来帮忙掂上。给他闺女一千块钱的就是他同学当年的那个女人，现在是穿金戴银的老板娘。古人有云，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书记”一脸豪气在胸地说道，“咱是要让人家记着咱的吗？不是，咱帮的时候，没想着让人家还。”

　　我问“书记”，你幸福吗？“书记”寻思了一下，说，幸福。咱有楼有工作的，孩子老婆好好的，没病没灾的，这不就是幸福吗！

　　“书记”头些年为了生计跑过“摩的”，天天下了班骑着摩托等在车站门口拉生意，三块钱的起步价，最远去过烟台和乳山。拉生意，什么人都会遇到，问他，就没遇着个动心的？“书记”也不避讳，“有，可咱不能做那昧着良心的事，咱没有大本事让自个儿的老婆孩子跟着享福，但也不能让她们跟着咱受苦。”我记得“书记”跟我讲这事时还是大夏天，车间的温度达到了40多度，他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都能拧出水来。

　　这些天，公司有一点小工程，请了一些工地上的人来干活。开始是挖掘机“轰隆隆”地挖了两三天，再就是和灰抹砖拉钢筋，干活的都是些上了岁数穿着破旧的人，坐着个敞蓬的小三轮车，早出晚归。那些天，外面零下八九度，我们坐在三四千瓦的空调屋里，还一个劲儿地嚷嚷着冷，他们却在那里干得热火朝天。

　　忽然一道陌生身影在外面敲门，说是想讨口水喝。我赶紧拿起热水壶，那位大叔一个劲儿地摆手，他说只想喝杯凉的解解渴。看着他走出门口，九零年出生的妍妍说，“姐，看着他，我就想起了同样在工地上做工的父亲。”我动容，只回了一句，“他们，是我们所有人的父亲。”

　　我猜，他们的子女现在一定衣着光鲜地坐在有空调的屋子里；为了少受点罪，一定点着合口味的外卖；身上的衣服穿了几回就嚷嚷着不时兴，要再买新的。我想，那些做子女的一定不曾看见他们的父亲在外面做活时的样子，也一定不曾看到父亲向人讨口水喝的神情，如此，他们又怎会知道父亲粗糙手掌上那道裂开口子到底有多么深？

　　那些天外面的雪已经下了有脚脖深，到了吃晌饭的点儿，他们一溜坐在墙边，手里捧着早上从家里带来的保湿桶。我不忍心，我对他们喊道，“屋里有热水，有暖气，可以进屋喝口热水，暖和暖和。”他们异口同声道，“谢谢啊。”再抬头，我不敢正眼看他们，我怕自己会止不住眼角的泪水。

　　我，婆婆，春姐，宝田，“书记”和那些父亲，当然还有我们身边许许多多的平凡人，我们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现实生活里努力地活成一棵树的姿势。这棵树或许是尼采笔下把根狠劲扎到黑暗深处的树，或许是三毛笔下在尘土里安祥在风里飞扬的树，也或许是席慕蓉笔下那棵有着深沉热情花开的树。无一例外，每棵树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们从尘土中走来，我们懂得你们开怀大笑背后的酸楚”。这世上有多少人，就会有多少种活着的理由，就会有多少种活着的方式，到最后，都不是给自己活的。为孩子，为老人，为他和她，总之都不是为自己。有的人哭着微笑，有的人笑着流泪，无论哪种哭与笑，都是对生活最好的回报。“何时归故处？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这是我们最终的归处。

　　我们都是从尘土中走来的人，我们记得那个最初的地方。一路鲜花与一路荆棘，我们都能欣然接受。我们从尘土中走来，我们的心中都藏着梦想。心有了栖息的地方，我们才不至流浪。我们固执着自己的喜好，身后的那些深沉浅浅的脚印，在告诉我们，慢一点，再慢一点，我们的生活很美好，告诉我们，要更好的，爱我们的生活。

　　作者简介：

　　高绪丽，一位热爱生活、喜爱文学的企业职工。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不奢望用文字改变生活，独愿将心中所思捻成一朵素色的花，在心畔安然绽放。研文养心，与文会友，只为遇见更好的自己。散文《你好，林先生》收入《胶东散文年选》(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