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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民:多打个三五斗

2018-11-21 15:03:41   来源:小众散文   【字号:

  树叶经立秋的手掌翻了一个身,秋风紧跟就凉了。天空乌云文静了,白的耀眼,不再那么厚重强势,一片片瓦蓝消匿了乌云,串联起来,父亲说,再没大雨了。

  这话说完,他将锤子、钢钎、镢头放进小铁车里,迈步铿铿地往东山水库下的沟壑里去。

  母亲在后面喊着,别忘了吃饭,个老东西,就没忘了那半分地!

  十几年前,离水库下游半里拐弯处,有块废弃的草滩,也就半分大小,上面长满了草,下面密布了两边的树根,不知什么时候父亲把沟壑存在的历史凝缩在手掌心里,仔细筛选了,认准了这儿有可以长任何庄稼的肥沃泥土。他竟然用了十天时间,把它翻了一遍,斩断了所有树根,平整出一块金黄黄的三间房大小的农田。三面垒了拦腰高的石墙,挖了排水沟,开春种上了苞米,那么块小地场竟然毫不吝啬地施了半圈粪。

  苞米出苗了,父亲除了管理果园和粮地,一早一晚蹲在那半分地里。这儿朝阳,阳光下来不舍得离开,缠缠绵绵将温情攒下,让人处之尽享柔情的抚摸。守着水库,水分充足,如此境界,种啥长啥了。别人的苞米还蹾在地里时,父亲的苞米拦腰高了,棵棵根部粗壮,黑压压的模样,风一刮,墨绿叶子哗啦哗啦声悦耳,能够嗅到大黄饼子的味道,谁见了谁说,好久没见过这么旺盛的苞米了。父亲耸耸残疾的左胳膊回话,瞧好吧,你等看大苞米棒子吧!

  我说,老伙计,你没算算,雨季能不能淹了?

  父亲思忖一番,看看雾蒙蒙的天说,没事的,这几年干旱少见大暴雨了。

  等苞米钻穗时,雨季的一天晚上,突然下起了暴雨。父亲刚躺下想起了自己东沟的苞米,他对母亲说,我得去看看!母亲说,雨天里不能出门的。父亲说,没事,当年大雨天里,我们经常急行军,说着披雨衣握铁锨快步出门了。

  父亲淌着雨水,在电闪雷鸣里,极快地来到了东沟的苞米地。闪电光影里,他惊呆了,满沟的滚着浪头的水,早把苞米冲得一干二净,他垒的石墙也不见了影子。父亲把铁锨往岸边一插,高大的影子,泄了气般萎了下去,然后站起来,对着茫茫雨雾,嗷嗷嗷——地喊了一声,接下来一阵雷鸣。

  第二天,父亲把地边余下的石头搬到岸上,赶空儿去南山搬石头,慢慢堆起了一个石头垛。村人都有些糊涂,相互嘀咕,这老家伙莫不是闲得慌,去出那没味的力气?

  父亲躲开雨季,赶在秋季又来修田了。

  他把外套脱了,只穿汗衫,从沟底东西两边把冲走的泥土挖出来,推到原来的地方,一车车经雨水沉淀的泥土,细腻温软,发酵了充分的养料,黑黝黝的泥土像极了父亲的脸色,汗水流下,被他一锨锨翻起的泥土吸收,他混成泥土样的双脚,不动的瞬间,仿佛从土地上长出的两棵树木。父亲铲锨时,被炮弹炸断股肱筋骨失去劳动能力的左胳膊只起个拢锨柄的作用,力量全在右手上。他双手搬起一块块百十斤的大石头,身子总是歪斜的,步履却十分稳健。偶尔碰伤了手脚,被石头荆棘划破了,他拔下七七菜,在手里搓揉一会儿,挤出汤汁,捂在伤口上。吐一口唾沫,继续垒墙。大小不一参差不齐的石头,在父亲的安排下,有条不紊的各就各位,上下排列整齐,不用拉线,一顺儿直。

  我曾经休班回家,碰到父亲不在家。母亲说,在东沟里开荒。

  我不明白为啥秋天里开荒。

  母亲说,问你爹去。你捎带给他几个桃酥,他今儿早晨没顾上吃饱。

  我把桃酥递给正弯腰刨土的父亲,他嘱我放在地边,让我帮他搬石头。我极不情愿的干这出力活儿,态度很不友好地讥讽父亲,爹,你闲着走走步,蹲蹲街头不行吗?为啥自找苦吃?国家给你的抚恤金不够吗?不够的话,我们再给你几千元。

  父亲丧了脸,大滴汗珠被不满甩落下,你呀,帮我就帮我,不帮回家去。

  一大垛石头,足有几百块,要一块块搬到沟底,需要多少力气呀!感动加之怜惜父亲,我很快调整了情绪,搬起七八十斤的石头,慢慢磨蹭到沟底,安到父亲刚垒的石墙上去,石头露出钢牙铁齿,一不小心就会被砸伤,除了发力,还要盯着脚下,平稳走路,沉重让腰杆儿咯吱咯吱响动。父亲铲平了最后一锨土,和我一起搬石头。

  秋阳并不温和,每到中午,开始火辣辣地没阻拦投射到身上,几个来回,我好久没出汗的身体舒展了,后背开始湿湿的,温度加码。

  干了一个多小时,我和父亲垒好了南面的石墙,齐刷刷的石头白亮晃眼,很似当初大寨田的模样。父亲扑喽扑喽手说,歇歇。他拿起桃酥,大口吃起来。他忽然温和地对我说,老两(我排行老二),这地等收拾好了种麦子,打了麦子,给你们磨面,甭去买面粉,咱的麦子既省钱又环保。

  望着父亲充满希望的神态,我心里替他悲哀,付出和收获如此反差,还这么津津乐道。我说,老同志呀,你能打几斤麦子?值得如此出大力流大汗?

  起码多打个三五斗。

  我说,我可不要。

  你不要也得要,干活!

  下午,朋友打电话给我,说晚上一起聚聚,我借故离开了家,实在不能帮着父亲了,搬了一上午石头,确实腰酸腿疼的。临走,我对母亲说,妈,你能不能劝劝我爹。

  母亲说,不用劝,你爹喜欢,喜欢就干!

  真是夫唱妇随。

  第一年,父亲种的麦子收获了三千斤。我故意问母亲,东沟那地多少?

  母亲向她老头子努努嘴巴。

  父亲瞥一眼老伴,自豪的说,打了五斗。

  五斗是多少?你呀,爹,还生活在旧社会呀,谁还用斗说话。

  一升一斗一石,说着顺溜,说着会想起粮食的多少,心存金贵,你不懂!父亲耸耸残疾的胳膊。

  每到雨季,几场大雨,父亲东沟造起的田就被冲垮了。冲垮了,父亲适应了,再把它修补起来,照样抢种一季麦子。

  雨季一停,季节到了秋天的门口,父亲又拿出专门时间,来东沟修田了。沟里的石墙长年积累经雨水冲击,石头相互挤碰,并没有冲出多远,埋在了泥沙里,堆积一起。父亲不再到南山搬运石头,把冲走的石头搬回来,省却了不少时间,河底的泥土仍要年年挖出来,垫到地里。

  几十年的劳作,父亲的腰开始驼了,腿迈不动了,原来十天时间能修补起的田,如今起早拉晚,需用二十天。

  村人劝他,你就这么秋天造田,夏天被毁被冲,出大力流大汗,就为多打个四五十斤麦子,发不了家,致不了富,快不要干了。

  父亲耸耸胳膊,你们呀,知道我想啥?

  父亲到底想啥?我十几年不明白。按父亲的说法,就为了年年多打个四五斗?雨水冲垮了,他不顾劳累地垒起来,把泥土垫进去,又还原那个半分地,然后再种上麦子,来年雨季前把麦子收了,等着雨水冲垮了地,再去收拾。这循环往复西西佛斯式的劳作,虽说有得不偿失的收获,可浪费了多少心血?父亲算过账吗?他对土地就那么亲昵!

  最后一次,父亲累倒在刚垒起的东沟地里,母亲去地里寻父亲吃饭,发现父亲昏倒在石头墙边,本家叔父和本村小舅把他送到县医院后,我才得了消息。

  陪着父亲一路检查,最后确诊:父亲是因为劳累,大脑缺氧才导致昏迷的。在病床上父亲醒过来后,嘱咐我说,老两啊,我一时不能出院,你休班回家,找人帮忙,把麦子种了。

  我赶忙答应,心里依然不那么痛快。

  父亲让我坐下,他望着我不理解的表情说,我知道你嘴里应了,心里不痛快。我告诉你,我不是就图多打个三五斗,我是怕老天爷惩罚,不给我们粮食吃,你知道吗?我这辈子就怕吃不饱,因为吃不饱,我参军出去打仗,因为大灾荒吃不饱,你爷爷饿死了,你一个妹妹饿死了。我就不想让那一天再发生。我干着,出再多的力,挫折再多,只要有收成,我痛快我高兴!你懂吗?

  父亲激动地说着,眼里湿湿的。

  我赶快抚慰他,爹,您别激动,我懂了,我懂了。

  父亲把身子倚在床头,闭了闭眼睛,然后颤着声音说,那可是五斗麦子,你可别小看了哟!

  我赶忙捣蒜似的点头,心里暗下决心,一定种好那半分地的麦子。父亲不是西西佛斯,父亲每年总归能有三五斗的收获。

  作者简介:

  牟民,男,山东栖霞退休语文高级教师。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烟台作家协会会员,栖霞作协理事。小说曾在《小小说选刊》《中国校园文学》《山东文学》《朔风》《时代文学》《胶东文学》《青海湖》《山东青年作家》等发过十几篇。散文在市级省级刊物上发过三百多篇。《人民日报》2014年六月13日曾选载《慢下心来,体会幸福人生》,《长长的爱河》在《中国散文》发表。在《班主任》《德育报》《中国教师报》《齐鲁晚报》以及本地市级报刊上,发过教育随笔上百篇。在各地报刊上辅导发表学生作文近六十篇。曾获过县市级七次小奖。偶有诗歌发表。出版散文集《杏坛笔记》。

初审:刘文琼
复审:杨林芳
终审:杨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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