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淑鸿：天堂老人

　　在以色列旅行，总能遇到一些新奇事。耶路撒冷的街巷里，一身黑袍、鬓留发辫、头顶貂皮大礼帽的正统犹太教徒来来往往，仿若步入旧世纪的场景；背负十字架重走耶稣苦路十四站的天主教徒，在阿拉伯人的商铺门前穿过，狭小巷子拥堵的游客，让朝圣也带有几分戏剧性；犹太人安息日，耶路撒冷突然成了一座空城，交通停运，商店歇业，大街上几无行人……

　　而令我倍感诧异的是一些以色列老人。

　　那天，我去参观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从老城附近乘上电车，10多分钟到达纪念馆附近的站点。下车后打听路时，一位正要过斑马线的老太太走了回来，问我是要去纪念馆吗？我说是，她说，你跟我走吧。

　　老太太腰背弯曲得厉害，稀疏的白发，足有80多岁的样子，手里拎着一个大纸袋子，胳膊上还搭着一件厚外套，步履虽然缓慢，节奏倒也均匀。我问她可以帮她拿着纸袋吗？她把纸袋递给了我。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旁边，顺着赫兹山的人行道缓缓前行。因为腰背弓着，她的头一直低着。我琢磨她是住在附近呢？还是也要去博物馆参观？她画着淡妆，一身职业套装，一条粉蓝色的丝巾，看起来知性又好看。她非常礼貌地问我是日本人还是韩国人，听了我的回答，她脸上多了些笑容，问我是中国哪里的？我告诉了她，她说她去过上海、北京和西安，但不知道烟台。我问她住在附近吗？她说住在耶路撒冷老城区，现在去博物馆上班。我愣了，这么大年纪了，还去上班？以色列是发达国家，不会连个八旬老太也养活不了吧？见我诧异，她告诉我是去做义工。什么？义工？中国做义工的一般都是大学生，是些年轻人，以色列的老人去做义工？稀奇稀奇！我试探着问：“您一直住在耶路撒冷吗？”她说：“不，我来自非洲，南非。”我再问：“您什么时候来的耶路撒冷？”“很久很久以前了……”语气里有一种淡淡的忧伤，让我感觉有点心痛。她这个年纪的人，是经历过二战的，被纳粹屠杀的600万犹太人中肯定也有她的亲人。我不忍心再问下去，默默地和她一起走着，好像要陪她走过那段苦难的岁月。她也没再说话。二十几分钟后，我们走进纪念馆接待大厅，一个年纪也是很大的老太太和她打招呼，也穿着和她一样的衣服，不用说也是义工。她接过了纸袋，告诉我参观注意事项，便进去工作了。目送那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柜台后边，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在强权面前，生命也许可以被无辜地杀死，比如大屠杀纪念馆中被纪念的那些名字；但生命的尊严是不会那么容易被屠杀掉的，比如眼前这些做义工的耄耋之年的老太太。

　　在以色列旅行的日子里，有各种各样的遇见，也带给我了各种各样的感动。我住的酒店附近有个小广场，广场上有架公共电子钢琴。那天上午我路过小广场，很远就听到清脆悠扬的琴声，走近了，是一位近80岁的老太太在弹奏。她衣着雅致，头戴米色贝蕾毛线帽，面目清秀，神情安详。很多路人驻足倾听，我也被吸引到钢琴边，看那手指轻灵起伏，听那琴声叮叮咚咚，恰如珠落玉盘，美妙极了。一曲终了，掌声四起。不用说，她是一个钢琴演奏家，绝非钢琴爱好者。她为行人提供的音乐盛宴，对于我，对于任何一个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都不能不说是一次特别美好的遇见。

　　以色列之行的最后一站是特拉维夫，最后一天我去了艺术博物馆。

　　艺术画廊里，毕加索、莫奈、雷诺阿、梵高……大师的作品琳琅满目。这些画作虽然价值连城，但是参观者都可以近距离地观看，只要不用手触摸即可。只有一幅画作是个例外，那就是克利姆特的油画《玛丽亚夫人》。这幅画太珍贵了，价值逾亿美元。画前地板上，几十厘米处画有一条线，游客只能在线外观看。与此画作一墙之隔连排着四幅画，同是一个女人，只是画的作者和时间不同而已。当我在观赏画中那个女人时，70多岁的博物馆工作人员大卫走了过来。他个子不高，面目和善。他问我知道这女人是谁吗？我说不知道。他说她就是博物馆展画的捐赠者，梅兹夫人，是一个钢琴演奏家。他给我讲了她和她丈夫的故事。他又带我来到《玛丽亚夫人》跟前，问我知道这幅画的故事吗？我依旧回答不知道。大卫便尽可能用通俗易懂的英语，耐心细致地给我讲了这幅画的故事。画上的女人叫玛丽亚，曾经在维也纳开咖啡馆，很多维也纳的艺术家是她的座上宾和好朋友。有一次她过生日，克利姆特问她想要一件什么礼物，珠宝？还是一幅画？玛丽亚选择了画。是日，下着大雪，她穿着一件白色貂皮大衣走进了咖啡馆，克利姆特为她作画时，发现她的大衣颜色单调，让她更换一件。玛丽亚便脱掉大衣，瞬间，那鲜艳华丽的大衣衬里让克利姆特眼前一亮，反穿貂皮大衣的玛丽亚夫人便成了这幅画的原型。后来纳粹来了，犹太人要被赶尽杀绝，战争的残酷让玛丽亚夫人移民去了美国。她在纽约过着奢侈的生活，后来年老了，没有收入了，日子过得窘迫，为维持庞大的开支，她卖掉了这幅名画，被犹太人梅兹夫妇收藏后捐赠给特拉维夫艺术博物馆。

　　大卫怕我听不懂，每讲一段，都会问我听懂了吗？我不住地点头。故事听完了，但我听得意犹未尽。大卫像个耐烦尽责的小学老师，在即将闭馆的时刻，为来自遥远的中国的我，讲了一个美丽的故事。我参观过世界上很多的博物馆，像巴黎的卢浮宫，佛罗伦萨的乌菲齐美术馆等等，但没有一个博物馆像特拉维夫艺术馆一样有温度有真情，因为这里有大卫。

　　人生短暂，孰能不老？孰能无死？当我在欧洲旅行，看到那里的退休老人骑着自行车，像大姑娘小伙子一样穿行于旖旎的风光中，我知道他们是热爱生活享受生活的。当我来到以色列，看到很多的退休老人在做义工，我突然明白了这个曾经蒙受几千年苦难的民族，他们更在意的不是享受而是奉献。他们知道生命短暂，幸福来之不易。他们渴望和平，渴望拥有自己的家园，渴望犹太人可以一直幸福无惧地生活在以色列，这里是他们的天堂，他们知道住在天堂里更应该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