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钱德勒图丨来源于网络
转载自公号丨Sir电影(dushetv)
当今国产剧,可以说,谁抓稳了大女主,谁就抓稳了天下。
在这背后,是现代女性对独立、地位、财富……种种价值肯定的庞大需求。
换句话说,女性的形象,总是反映着时代的审美喜好。
越是著名的大导演,他镜头中的女人越能与大众认知重合。
虽说,每个大导演有自己独特的女性观,但他们电影中的女性形象,也可以说是被时代筛选出来,最有价值的女性符号。
前几天,我刚好看到上海国际电影节评委团主席姜文接受媒体群访的实录。
不出预期,绝大多数媒体都很兴奋,就像进入了一个密密匝匝的丛林寻找猎物,在姜主席似是而非的大容量话语中,确定哪一句金光闪闪,乃至哪一句可以作为标题。
只要姜文的电影(准备)上映,他与媒体这种“找金句”的游戏就会重复启动。
不能免俗,有职业病的我也在寻找,看看有没有能够打动我的。
还真的找到了。
姜文有那么一段对女人的阐述:
女人对我来说一直就像神一样的存在,你也弄不懂是怎么回事儿,但是你还老得想弄懂,老得侍候着,就是神嘛,电影里确实一直是这样表现的。
作为男人不就应该这样对待女人吗?你应该告诉他们都像姜文这样做就可以了。我其实不在电影中把女性弄的跟丫鬟似的,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土做的。
随便哪儿的一个女的都看着顺眼,但不是随便哪个男的都看着顺眼。男人需要学习、修炼才能变得像样子;女人你看农村的妇女都可以教育他的第三代第四代,她先天的悟性比男人好很多。
我们男人是需要努力的,是需要读书、努力、奋斗,去互相辩论的,我觉得女人真的跟上帝近一点吧。
概括一下这段话的核心思想,姜文的两性观里:女人比男人高级,是接近神的存在。
他举了一个农村妇女教育后代的例子。
说得更通俗一点,这是什么样的女人?那只有一个:咱妈。
很有意思,特别有意思:姜文实际上并没有从两情相悦的情爱角度去看男人与女人的关系,而是从一个人获取经验、成长的需求去看,他认为女人承担的是启迪、包容男人的作用。
那可不就是妈,被我们歌颂的母性吗?
我们经常在两性关系专栏、鸡汤文里看到,都说男人是长不大的,很容易长成巨婴,在情爱关系中渴求母性,特别是东亚文化里的男人。
长期占据国内华语电影导演C位的,应该说有四个,除了上述所说的姜文,还有张艺谋、陈凯歌和冯小刚。
试着通过剖析他们的作品和部分公开的报道,来看看他们是怎么看待女人,以及他们又是如何相处,并且通过女人去hold住世界的。
是,男人也是通过征服女人来证明自己的性别和power。
在我看来,如果不涉及到核心的情爱关系,四个导演的电影都给了女人充足的表现空间和戏份,甚至创作出不少熠熠生辉的角色,看起来是很尊重女性的。
较之他们的电影,现在所谓的大女主IP剧算什么啊,绝大多数都是晋江文学级别的套路。
可是,一旦剖离生存、体制、权力等外在的影响,就“男和女”之间的情爱关系去看,四大导演就暴露了一些微妙的缝隙。
简言之,如果电影折射了他们的心灵世界,那么女人在他们的心中有没有那么高大上,是值得推敲的。
四大导演怎么看女人,就是时代借由他们的眼睛怎么塑造女人。
张艺谋的“地母”
张艺谋的“大女主”电影的代表是,《大红灯笼高高挂》《秋菊打官司》《菊豆》《活着》《我的父亲母亲》甚至《长城》等等。
但是越到后期,他也确实越依靠惯性,已经懒得在女性角色上挖掘了。
对于《长城》景甜将军,可以说他创作了怪兽宇宙里的地表最强女人,但也是最苍白,最可笑的。
谋式“大女主”的特点就是求生欲特别强烈,往往处在被压迫的困境,最后凭借“一根筋”精神完成剧情规定的任务。
从观感上看,张艺谋电影很多女性角色都会去表现咬紧的牙关、倔强的眼神。
这种表演巩俐最自然,其次是章子怡,最次的是景甜,倒数第二的是周冬雨——现在重新看《山楂树之恋》,觉得蛮中二的。
骨子里,张艺谋是在这些角色里投射了自己,进入艺术殿堂的不易外化,有强烈的不服输、要出人头地的欲念。
跟这种欲念很类似的,是人类两种生理需求,一种是饥饿感,还有就是情欲。
这两种欲望时常交错在一起,当喷薄而出,汹涌而来的时候,又是能转变成暴力。
《红高粱》里的“我奶奶”烧掉高粱地,《菊豆》里的菊豆烧掉染坊,就是这样带感。
在早期的作品里,张艺谋选择了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刘恒的《伏羲伏羲》、余华的《活着》等作品进行改编,巩俐扮演的女性角色,扎根北方土壤,能生育,好劳作,有韧性。
更有意思的是,在文字里被比喻成大丈夫的杨天青,在菊豆面前也是个怂包。
所以,张艺谋的“慕强”对象就是“地母”。
从精神力量来说,早期“地母”都是Diva,但她们实则是遵循了男性的价值体系去完成地位的爬升和巩固。
当她们完成了通过“性”、“生育”的原始积累,与男性角色形成关联之后,就开始逐渐去性别化。她们的强悍是性别模糊的,仅仅是强悍。
这是很正常的。在张艺谋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所处的时代,中国的文化环境就是不推崇女人的性别优势,不爱红装爱武装就是最好的概括。
强悍的女人,就是人。
所以,张艺谋导演能够把一个女人面对困境时的决绝拍得很到位,在《满城尽带黄金甲》中巩俐高耸入云的胸部,是没有美感,但是如果你理解成符号,这就很张艺谋了。
然而如果你让张艺谋去拍女人源自性别界定的特质,温柔、安静、妩媚、浪漫等等,他的办法就不太多了。
走、跑或者摔倒,是他常用的办法,《我的父亲母亲》里的章子怡,《十面埋伏》里的章子怡,还有《山楂树之恋》里的周冬雨等等。
很多人都觉得张艺谋电影里的男性是很模糊,概念化的,达到极致的是《大红灯笼高高挂》。
但是这个模糊的男性,才是看不见的主宰。
《满城尽带黄金甲》里这个主宰算是走出来了,周润发望着血染菊花台,台下尸横遍野。
这种大一统,唯我独尊的气势,就是求生的地母成功成仁的写照。
手里的权力是有性别的,那是男性的。
有一次我看电视机《芈月传》,孙俪穿着大袍子念着台词,说秦国的将士们云云,我就想到了周润发,无障碍跨性别。
姜文只创作两种角色:情人和周韵
对于姜文这样的大院子弟,是不知道什么叫“饥饿感”的,也没有什么强烈的求生欲。
他们,是精神上的贵族,也确实在他们的青少年时期,他们就是被优待的骄子。
但是,姜文们还是很“饿”,这种饿按照马斯洛的五层需求理论,至少是第三到第五层的需求,那么小就开始了,这些需求是:情感和归属的需求、被尊重的需求、自我实现的需求。
在相对禁锢的年代,就是要打破父权(体制)的约束,去追求自由。
几乎所有姜文的电影,从第一部《阳光灿烂的日子》开始,你都可以放在“反抗父权”这个母题里来看:
父亲说的不对,记忆没有那么客观,是可以被改写和塑造的,比如《阳光灿烂的日子》和《鬼子来了》。
历史是不确定的,充满了魔幻主义色彩。比如《太阳照常升起》。
我还可以用游戏的态度重现历史,你来看看这里面有多荒谬,比如《让子弹飞》《一步之遥》。
姜文甚至觉得父亲和儿子是死对头,在《太阳》里,姜文嘣了儿子房祖名,完成了父权的最大化,有一点像韩国电影《思悼》,老子英雄儿混蛋这句话是流淌在姜文们血液里的信条。
在塑造女性角色上,姜文几乎没有兴趣展现母性,在《阳光》中脾气暴躁的母亲除了给丈夫生儿子,很多时候都表现得唠叨、不快乐。
这实际上可以说一代人对于母亲的某种感性认识。
不久前,姜文接受许知远的采访就提到,自己很失败的地方在于不知道怎么让母亲快乐,考上大学了,买房了,老太太都不兴奋。
坦白讲,我也有过类似的感觉。
简单说,这也有中国传统女性的背负状况有关。
姜文唯一,唯一一次创作过还比较生动的母亲角色,就是《太阳》中周韵出演的“疯妈”,一个女人摆脱了家庭关系的束缚疯了,她的精神才焕发一些色彩,讽不讽刺?
那么留给姜文去表现,而且他表现的很好的,实际上只有两种,一种叫情人,还有一种,很赞,叫周韵。
先说第一种,米兰是极致代表,其次就是林大夫、县长夫人。
姜文是用西方的视角去展现她们的性感,丰盈饱满,并不苦难,充满了自然主义的光芒。
而电影里相对于的男性角色实际上都是孩童式的,马小军要躲在床底下偷窥,老唐要拿着一双军鞋开着性暗示的玩笑,马走日要带着完颜英玩盖茨比式的飙车……
如果真发生在现实生活中,不觉得有点“幼稚”吗?
但这就是电影的可爱了,男孩想征服成熟的女性,对于身体和精神自由的世界跃跃欲试。
姜文是把最饱满、最立体的角色给了周韵。
疯妈、花姐还有武六,实际上都是跳脱了男性视角的束缚,她们都很爷们地去要自己的东西,但程度上比张艺谋式的强悍低一些些。
最重要的是,这三个角色没有攻击力,保留了平和。我觉得跟周韵这个演员的气质有关,淡定,从容,理性。
有一次采访侯孝贤,他介绍《刺客聂隐娘》里的两个角色,田元氏和精精儿。
侯导说它们都可以说是周韵性格的侧面,主母的沉稳、隐忍,与精精儿的果断、犀利。
他评价,周韵跟姜文在家里可以说是不分伯仲的。
冯小刚的婚前婚后
没有看过冯小刚怎么公开提过《红楼梦》,但是我觉得冯小刚的电影大概也是一种贾宝玉吧。
感觉是,女人做女朋友(包括已婚阶段)还是可爱的,是京城的飒蜜,是文工团的长腿,鬼马精灵,巧笑倩兮。
可是一旦进入漫长的婚姻状态,就不可爱了,要开展一场控制与反控制,杀敌一万自损七千的割据战。
大概你们都看过不少文章,讲冯小刚的婚恋故事,还有他是如何结识了王朔,成为大腕的经历。这里只讨论电影里的冯小刚,不八卦私人生活。
我觉得这种对于女人一分为二的割裂不仅冯家,打根上说是从王朔起的。
冯小刚的第一部电影《甲方乙方》就是改编自王朔的小说。
在某种程度上,与刘震云合作之前,冯小刚也可以说是王朔的一张嘴。
王朔对于“发妻”的认识可以说也是痛彻心扉的。
有一部我自己很喜欢,也经常推荐的小说,就是《过把瘾就死》,它是有孵化能力的母题,改编成了江珊、王志文版出演的电视剧《过把瘾》,还有张元的电影《我爱你》。
就冯小刚来说,《一声叹息》改编自王朔小说《狼狈不堪》,统统都在说当俏丽飒爽的杜梅嫁给洒脱、特爷们的方言之后,怎么就变得那么可怕,反过来看贾玲,怎么还是那么盘靓条顺,想必就因为没结婚的缘故吧。
《过把瘾就死》结尾有那么一段,我引用一下:
靶子在远处的强烈阳光下随着连连弹击,岿然不动,我闻到刺鼻的硝烟味儿……我坐在椅子上,把子弹一发一发压入枪膛。
这种压抑,有刺白光线感的文字,是不是很像《一声叹息》里张国立在海南沙滩的躺椅里突然听到刘蓓声音的心悸。
婚姻如此暗涌磨人,冯小刚有各种拍法。
《非诚勿扰》两部是用喜剧的方式,第一部讲女朋友,对婚姻犹豫又害怕,第二部其实就讲两个人在一起时间长了生厌了怎么办,只能将错就错。
巧的是第二部编剧就是王朔,他用了“苍孙”这个词,苍孙无限好,可惜近黄昏,在心里的排位,老伴儿还是比不上发小的。
所以,你继续看冯小刚出演的《老炮儿》,那女人也是不及哥们情义重要的。
甚至在回忆青春的《芳华》里,也是藏了点他对婚姻的态度,很不明显,我帮你指出来:
看过最初的小说还有剧本,实际上近黄昏的何小萍和刘峰各有伴侣,但是他们却以不被祝福的方式扶持度日,不需要被人想起。
在刘峰的葬礼上,战友们联手回避、隐瞒了这一种“不名誉”,全力维系芳华的记忆。
婚姻如果只是关系,它重要吗?冯小刚用电影告诉你。
陈凯歌怕美女
我觉得陈凯歌是最不会拍女人的,就算前面三位电影里的女人都有“刻板印象”,但在既定的公式里都还能产出经典。
但是陈凯歌是没有的,真的没有。他最好的电影,乃至最好的角色,都是男性,你总不能真的把张国荣塑造的虞姬当成女性角色吧。
我想这大概源自于陈凯歌的出身,家境。
毫无疑问,他是四位中最有贵公子气派的,童年少年还算受宠的,从很多采访中能感受到,陈凯歌差不多是一辈子少年心气儿,要与天公试比高。
他的电影更关注人如何与命运做斗争,要打败时间的侵蚀。
从这一点上说,虞姬喊出来的那句话,不是要一分钟一秒钟,要一辈子。
这差一点就在以下电影各自的角色里喊出来,包括《道士下山》《无极》以及《妖猫传》等等。
那么回到他镜头里的女性角色,好玩耶,女人都有倾城倾国貌,青楼名妓,名字就叫倾城的王妃、寂寞老板娘,干脆就是制造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玉环。
美,都很美,但是她们的美貌就成了原罪,是一切纷争分离的核动力,说白了就是红颜祸水。
陈凯歌拍师兄弟关系是拍得很有精神的,《霸王别姬》到《道士下山》再到《妖猫传》,特别是师兄弟还没有成为饱受摧残的中年人,在他们是少年时,那真的就是意气风发,凌驾年代之上,眉眼间睥睨众生,也可以说是陈凯歌心气儿的流露。
红颜美人?值得吗?电影在怀疑这件事。
让人揪心的地方在于,一个多么好的少年被情爱所羁绊,最终走向命运的悲剧。
为什么会这样呢?陈凯歌的妻子陈红,就是大名鼎鼎的美人啊。
我感觉,陈凯歌不是怕美人,而是基于一个知识分子的自持,有一种强烈的道德洁癖,也可以说是自恋。
陈凯歌1987年拍的电影《孩子王》,改编自阿城的小说,在第五代导演心中,阿城的地位不亚于王朔。
这个文本就是讲一个知识分子如何在困境中抵御诱惑干扰,完成精神自恰自足。
田壮壮拍过《吴清源》,编剧就有阿城,也是这种信念的延续。
陈凯歌的文人气重,陈红在采访中说他是艺术家,不能拿制作投资这些俗务干扰是有道理,否则陈红大概也是添麻烦的美女吧。
美人可期,但在心里有一个地标上又要敬而远之。
这是很东方的男人思维方式。
所以,你看陈凯歌电影里的女性角色绝大多数都蛮浅的,浅得给人的印象就是一副绝艳的皮囊。
有人会说起《梅兰芳》,大家印象最深的还不是章子怡塑造的孟小冬,而是少年梅兰芳。
片中,孙红雷扮演的邱如白最愤慨的就是那句话:
孟小冬啊,谁毁了梅兰芳的孤单,谁就毁了梅兰芳。
有一点必须说,华语四大导演心里都是纵横捭阖,在相当长的创作生涯里都致力于开拓感受力的疆域。
在他们的价值体系里,拍人类寓言、拍史诗、拍历史片段,拍一代人的情结、哪怕去拍当下的横切面都是值得的,他们都是要当艺术家的。
这与他们成长的环境有关,在“大大大”的声音里耳濡目染。
说起在一枝一叶上雕时光,映光景,衬人心,可能不是他们最擅长的。更别说退回到小情小爱里,就是拍纯爱,平视普通男女的交往过程。
他们有的尝试过,效果一般,不能怪他们。
说到底,电影里怎么拍女人,还是我们在某个时代怎么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