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散文年选】王道芸：哭唱

　　说起“哭唱”，现代人知道的不多。小时候，我对哭唱可是司空见惯的，它源于哪朝哪代我无从考究，可肯定的一点就是它是产生于苦难之时。哭唱有一个人自诉自唱的，有两个人对唱互诉的，三个、四个或更多的人在一起没有局限性，随心随性为之的行为；是生活重压下的一种解脱方式，我姥姥以及周边的小脚女人都会哭唱。

　　姥姥生于1905年，是清末时期最后的一批小脚女人，印象中她常年累月地穿着大襟褂子，只不过按季节分薄厚而已，便服的大裆裤，衣裤的颜色：灰、白、黑、蓝。穿红戴绿是她们那代人永远实现不了的梦想。再热的天也要扎黑色的绑腿，像红军一样，显的精神抖擞，三寸金莲的脚上穿着黑色的锥形小鞋。灰白相间的长发梳之脑后挽起，用黑色发网收拢，横插上一枚凤凰穿牡丹的银簪，这算是全身上下唯一的点缀了。再怎么忙姥姥也会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纹丝不乱的样子，个子虽不高，却显得立立整整一小老太太。

　　姥姥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受苦受难受压迫的一代人，尝尽了人间的凄苦，八岁时，因姊妹多家境贫困，被送人当童养媳，同年，被逼包小脚，每当向我们提及此事，姥姥就会悲哭无声。那时民间流传一种说法：“小脚一双，眼泪一缸。”“缠脚难，裹脚苦，一步迈不了三寸五。”姥姥走路一颠一颠的，十三岁与大她八岁的姥爷圆房，受尽了封建社会恶婆母的打骂。一次，年幼的姥姥，推磨时，打了个盹，被一旁抽长烟袋的婆母看到了，二话没说，跑上去就用烟袋锅打姥姥脑袋，姥姥满院子转圈跑，眼看就要被撵上，情急之下，只好硬着头皮从晾晒荆棘中跑过去了，后果不堪提之。因在婆母家得不到温暖，姥姥先后生过三孩子两个舅舅都因生病夭折了，最后只有我母亲一个孩子活下来了。姥姥外表柔弱，内心却无比坚强。姥爷六十岁病故，我的父亲、母亲也先后走到了她的前头。抚养我们四个年幼孩子的重担压在了姥姥一个人身上，东家借点西家凑点，捡拾破菜烂叶充饥糊口。生活苦点倒没什么，可恨的是我们孤儿寡母的老是被坏心肠的人欺负。

　　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生产队的玉米、谷子、花生、地瓜等农作物已陆续收到了场院，我们家孩子多没劳力，缺衣少粮的。掉到地上的几粒谷子、豆粒或玉米粒，姥姥见了总要弯腰一粒一粒地捡起来。她常对我们说：“孩子呀，糟蹋粮食伤天理呀！”那是个星期天，我帮姥姥干完了队里扒玉米的活儿，回家吃饭的路上，姥姥看见路沟有两穗快发霉的玉米棒子，她挪动着小脚如获至宝地跑过去捡起来，刚要往怀里揣，被刚巧路过的队长的父亲看到了，他朝我姥姥吹胡子瞪眼，直骂姥姥“下才”。姥姥吓得战战兢兢，慌忙把玉米扔出老远，那恶人不依不饶，骂得更凶了，硬逼着年迈的姥姥把那两穗快发霉的玉米捡起来送到场院去。我跟着姥姥，像罪犯一样被他押到场院。我偷偷地看一眼姥姥，只见她嘴唇使劲抿着，眼里流露出痛苦、无助的眼神。

　　事后，姥姥一个人跑到村后的蛇塂上哭唱了一上午，那里有我姥爷的坟墓。

　　后来我问姥姥：“你遭了这么多的磨难，想没想到过死？”因为，我想到过。姥姥看着我说：“傻孩子，好死不如赖活着，人只有享不完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号号嘹嘹地哭唱上了。唱词我记不清了，大意是让逝去的亲人保佑她把四个孩子顺顺利利拉扯大，唱夹杂着哭，哭糅合着唱，哭哭唱唱，如泣如诉。唱够了、哭够了，打盆凉水洗洗脸，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姥姥有个玩伴，我叫她三舅母，农闲时，她俩几乎天天在一起。三舅母也会哭唱，她哭老伴死得早，儿子不孝顺，姥姥则哭生活多磨难，俩苦命人互相安慰互相鼓励着往前活。

　　对于她们的哭唱，我一点不反感，每次都会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默默地看着她们的面部表情，似懂非懂地跟着一起心酸。

　　姥姥常说：是毛主席共产党把她们从水深火热中救出来的，毛主席在她们这代人心中，就是神仙，是菩萨。记得1976年我上小学一年级，毛主席9月9日去世那天，我们全校师生冒着小雨拉着队伍到公社礼堂默哀，我发现姥姥和村里五六个小脚女人，戴着黑纱坐在那里哭得呼天抢地，好几个干部拉了几次都没拉起来，为了表达了对毛主席无限的热爱，她们连续好几顿没有吃饭。

　　姥姥生活很节俭，从不糟蹋东西，不管是豆子，玉米，还是小米粒掉到地上，她都会弯下腰低下头一粒一粒把它们拾起来，口里念道：“糟蹋粮食上天里呀。”她经常用过去受过的苦来教育我们，珍惜粮食，勤俭持家，要过好日子，就要下力干活。她保持传统接受现代，称味精“维生素，”称电视“小电影，”称过去“再早”，称现在“现如今。”姥姥大字不识一个，生活却给了她很多智慧，她感悟人生比我们深刻，像：人生在世，草木一秋。人死如灯灭，天无绝人之路，好死不如赖活着，只有享不完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等等。这样的谚语从一天书也没念过的人嘴里说出，并且那样贴切自然，不明白她是怎样无师自通的。

　　姥姥以哭唱的方式释放生活给予她的重压，我眼中的姥姥是一个充满智慧的人，是侠客，是英雄，是女中豪杰，是生活中的强者，更是我们生命的依托。在姥姥的哭唱中，我们一个个如雏鸟般渐渐长大，经受住了生活给我们的不幸，更记住了姥姥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

　　作者简介：

　　王道芸，烟台市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在《华夏散文》、中国父亲母亲网、《农民文学》《京华时报》《烟台晚报》等报刊发表作品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