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桂芳：黑夜里，场园的那场火

　　七十八岁的我，虽然是一名退休教师，但身上却一直带着浓浓的农民味儿。农民出身的我，从小是吸吮着乡村母亲的奶汁长大的，有改不了的乡音，扯不断的乡情，有思恋故土的柔情，更有田园牧歌的向往，满脑子已打上了乡村的烙印。

　　人老愿怀旧，尤其是儿时的那些事，总是怀念无穷。当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童年的记忆就会像电影般出现，似一幅无边无际的五彩缤纷的图画在梦中展现。一次梦里游走，回到了儿时看场的情景。

　　解放后，单干时，家家各自都有一个“场院”，有大有小，一家挨一家，梯田式的着落在村口高处，都是通风透光的地方。场院一年集中用两次----麦收和秋收。

　　每年到了快收获的季节，趁着雨后泥土湿润，农民赶紧用石磙子轧场。石磙子是用石头做的，圆柱形，两头有石孔，套上半圆形的铁环，铁环系上绳子，一手把绳子搭在肩上，另一只手伸向背后扯着绳子，拉着石磙子在地上咕噜咕噜地一圈一圈地轧，这很辛苦，要反复轧，直到轧平为止。

　　麦收用过后，很快到了秋天收获的季节，又要轧场。而后，五谷杂粮就争先恐后地登场表演了。玉米谷子、大豆高梁、豌豆绿豆，最后上场的是“长果”(花生)、地瓜干等，红、黄、绿、白，各具特色，给农家人带来丰收的喜悦。场院是一个大舞台，户户男女老少齐上阵，男主人高高举着“镰丈”(打谷工具)或木棒子打谷穗、高梁穗、豆子，也有的拉着石磙子来回滚轧。女人们忙于摘“长果”，摘豆角，剥玉米粒。反正都忙得不亦乐乎，喜笑颜开。

　　打下的各种粮食需要在场院上摊开翻，早晨放场，傍晚收场。一堆堆粮食像小山，得用“苫子”盖起来，以防下雨。“苫子”是用苫草或麦秸编成的。过去没有塑料纸，“苫子”是那个时期主要的防雨工具。

　　晒得差不多的长果、苞米、地瓜干，农民会用“簸”仓起来。“簸”是用高粱杆和麻绳串起来的，很高。也有的把粮食用“褶子”(用高梁杆去秧后手工编出来的)囤起来。看吧！家家场院上都是大仓满小囤流，堆堆杂粮像山丘。场院边上，玉米秸、花生秸、干地瓜蔓一垛一垛堆的像大山，整个场院满满的。

　　在那个贫穷的年代，粮食放在场院上，谁家都不放心，不防君子防小人。因此，家家都搭草屋子看场。草屋子是用木杆或松木棒子搭架子，屋口是A字形，周围用玉米秸子豆秸子盖得严严实实，不透风不透雨。草屋里边铺上厚厚的麦秧，再放上被褥，很暖和。草屋门上再挂上一块旧布，那就是门帘。

　　晚上看场是男人们的事了。女人们在家坐不住，晚上趁着皎洁的月光，到场院摘长果，再忙活一阵子。这可欢了小孩子们，在场院上嬉戏打闹，累了，会坐下来帮大人点忙，但最高兴的是听大人们讲天上的故事。那时候，空气没有污染，夜空特别的晴朗，星星也特别繁多，明月会慷慨地把月光洒向大地，一切是那么祥和、静谧、温馨。

　　奶奶、母亲、婶婶们，你一言我一语讲牛郎织女、玉兔嫦娥的故事，告诉我们哪颗是牛郎星，哪颗是织女星，哪颗又是北斗星，告诉我们天河是什么样子，讲得我和哥哥姐姐们如痴如醉，半信半疑。最搞笑的是一句顺口溜“大毛龙出、二毛龙颠、三毛龙出来亮了天。”一听就知道这三颗星出现的时辰，是通俗的天文知识。

　　二毛龙出来的时候，已夜里十点多了，忙忙碌碌的人们都回家睡觉了，我们家三叔经常会留下来看场。

　　有些时候，我们邻居家的几个孩子商量好了，要替大人看场。有一次好不容易我们的申请被批准，我们几个女娃男娃晚上上岗了。各自呆在自家那逼仄的草屋里，谁呆得住啊！一会儿便都跑出来又唱又跳，疯跑开了，欢声笑语打破了宁静的夜晚…….

　　老鼠刺猬也出来凑热闹，趁我们不妨偷吃长果、粮食来了。大刺猬被我们逮住了，可它很巧妙，缩成一个大圆球，一动不动。哥哥用棍使劲捅它几下，它伸出尖尖嘴，露出两个黑豆似的圆眼睛，发出一声尖叫，想趁机逃跑。再捅几下，又缩成一团，身上全是硬刺，谁也不敢用手拿，只好把刺猬扣在筛子里。可第二天早晨掀开筛子一看，小东西没了，销声匿迹。

　　小伙伴最喜欢玩的游戏是“趴猫”(捉迷藏)。场院上的大仓小囤就是最好的躲藏地儿，大家你躲我藏，被逮着了就大呼小叫，满场院都是小孩闹，惊得星星都落下来了。

　　有时一群小伙伴玩到深夜，跑累了，饿了，就当起了“小偷”，大伙一起跳到旁边菜地里偷摘黄瓜茄子，拔大葱和青萝卜，回到场院上就着长果大开口福。

　　有天晚上发生了一件难忘的事。吃长果不过瘾，路生和另外两个弟兄俩建议大家各自拿些长果一起用火烧熟了吃。大家同意，都捧了些长果放在草中间，在路生家场院边上点火烧起来。谁知火一点，天哪！火苗乱窜，上了路生家的豆秸垛。多亏草垛边有一桶备喝的水，我哥急中生智，脱下外衣在桶中浸透了，使劲上下左右扑打，另外两个弟兄提起水桶把余下的水往火上泼，火才被扑灭了。真是吓人！每个人都吓掉了魂。路生和两兄弟怕他们爹妈骂，要求大家绝对保密。为了掩盖“证据”，大家一齐动手把路生家的豆秸重新又垛了一遍，才没露出破绽。

　　大家颤动的心还没平静下来，又一件令人恐怖的事发生了。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忽然一只咕咕喵(猫头鹰)在西边的一棵大树上不停地叫了起来：咕咕咕咕喵---咕咕咕咕喵---家乡人称咕咕喵为丧门鸟，叫声特瘆人，谁听了就会吓得不寒而慄。老辈人有句顺口溜“东叫老、西叫小、南叫官司、北叫好”，意思是说咕咕喵在东边叫死老人，在西边叫要死小孩，在南边叫要吃官司，在北边叫则平安无事。咕咕喵恰巧在西边叫，我们都是小孩，坏了，咕咕喵是来要我们的命了！可能是因为我们偷吃了人家的黄瓜茄子萝卜，烧长果又起了火，老天爷来算账了？小伙伴们吓得个贼死，不顾得看自家粮食了，撒腿都跑到我家草屋子来了，气也不敢喘，话也不敢说，提灯也不敢点。草屋子里黑洞洞的，漆黑一片，洞口堵得严严实实，大家缩成一团，簇拥在一起。路生口袋里有个口哨，他掏出来用力地吹，为的是吓走咕咕喵，半夜里壮壮胆。可是吹了半天也无济于事，咕咕喵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叫声仍然不止，有时还拍打着翅膀从草屋子上空飞过，叫声似乎更响了：咕咕咕咕喵---咕咕咕咕喵---

　　这一夜谁也没有闭眼睡觉。

　　从那以后，小伙伴再也不争着看场了，不过，烧长果起火的事保密得很好，谁的老家也不知道。

　　六十多年过去了，儿时秋收看场的那些事至今我念念不忘，时时滋润着我心田。那是我永远的乡村记忆，现在回味起来，依然又好笑又后怕。

　　在我老年的时光里，我愿意就这样寻找渐行渐远的时光，从中咂巴咂巴怀旧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