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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父亲

2018-05-17 10:44:01   来源:北海文学   【字号:

  那年圣诞节第二天,我回家,看到父亲写在赞美诗本上的几句话:主啊,快快把我接走吧,我活在世上没过一天好日子,没有一天好心情,如今我病了,再也不能干活了,求主来接我上天堂干活吧。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一生只和锄头庄稼有缘的庄户人,在苦难的人间劳累了一辈子,还没干够这牛马般的苦力,竟然还要到天堂里去干活!父亲的祈愿,使我心永远地痛……

  黝黑的土地上,父亲赤着脚走来了,从罗中立的画卷,从他耪锄的麦田,从我记忆的蓝天中走来了。

  父亲高小文化,一生善绘画、演戏、雕刻、瓦匠木匠样样通。爷爷五十岁死了,父亲十五岁只得辍学在生产队挣工分养活一家七口人,供二叔姑姑们继续念书。

  十八岁,父亲考上市吕剧团,因家里连床多余的被子都没有,一个天才演员就这样断送在酸涩的贫穷中。

  我一岁时,奶奶分给的三间茅屋在风雨中倒塌了。父亲白手起家盖新房。夏日炎炎似火烧,父亲赤着脚踩着滚烫的石土路,从三十里外的蛇窝泊镇上扛了三支铁梁走回家。也正是在那时,父母因盖房而忽略了我的存在,等房子盖好了,我已病入膏肓。

  父亲回家一分钱也借不到,穷到没人敢借的程度,父亲只好在大队贷了四十元的款,而这四十元让父亲还了整整十年。

  我奇迹般活下来,父亲有十年春夏秋是光着脚板走路的。父亲年年干,年年倒欠队上的,直到我十二岁过年时候我家开了五元钱的资。爷爷五十岁就去世了,奶奶带着二姑三姑小叔嫁了人,把她的婆婆父亲的奶奶扔给父母养活,每年再从父亲的工分中扣除五百分供养三姑小叔念书。老奶奶守寡三十多年,自己一个户头,那时生产队有个好处就是即使老奶奶不上工,照样按人口分地瓜小麦等口粮,但是这笔账年年攒在队上,以后就在子女的工分上扣。老奶奶由父母养活后,父母干了十几年的活才把老奶奶的口粮兑算清了。因为贫穷,没吃没穿的,我们姐弟仨又轮流病,年年轮班住院,这一大家的负担把父母们的血简直要榨干了。

  父亲在生产队当了十几年的队长,大集体活没黑没白地拖死人,而父亲此时最能充分发挥他队长的模范带头作用,忘命地挥洒他的力气和精力。呼哧呼哧喘气和大把大把地挥汗,大概就是他生命中最美妙的时刻。然而这样忘命地出过头力,最终还是落得腰肌劳损,一辈子吃腰疼药。

  集体生活结束后,父亲又做泥瓦工,一辈子盖了许多楼房,干起活来从不歇息,小工们都埋怨跟他干活能累死。

  14年前父亲得了脑血栓。由于治疗不及时几乎瘫痪。后来父亲凭坚强的毅力终于锻炼得能拄着拐棍走路了,但左臂一点不能动了。

  父亲生病期间,有人来传道,让父亲信耶稣,以期能恢复正常和死后上天堂。我也劝父亲:信吧,这是一种精神寄托,看圣经唱赞美诗,每天心情会好些。原来无神论的父亲躺在病床上终于接受了,他幻想主能让他恢复从前的飞檐走壁盖房子。

  然而父亲终没能恢复健康,他对耶稣失去了信心,再加上日子过得也不顺心,他在圣诞节祈愿写下求主早日接他上天堂干活。

  回忆,是我心中的珍珠,最初的伤感与怜悯,最初的痴迷,和对于黑暗深渊的体验,一览无余,给我带来痛苦,带来灾难,也带来光芒。

  14年来,我每次回家几乎都讨父亲的骂。他早已扔下《圣经》,动不动就发脾气。

  我给他整理铺盖,他说:“等我死了你再来家打扫吧!不用扫!”

  我给他擦头擦身子,他说:“你嫌我臭嫌我身上有味就滚回家去吧。”

  我告诉母亲哪个地方应怎样整理,他说:“你又来家使计谋,咒我早死,你们都巴望我早死啊。”

  我才不管他怎样不可理喻,每次回家必给他洗脚剪指甲,他不能动的左手,变形的指甲里灌满了灰卷,那是细菌的大瓦房。

  常常,刚给他洗完,他就开始数落我一无是处,骂我和母亲,说着就无端发起火来。

  父亲只是个病人,他骂我向我宣泄不满情绪,也是一种需要心情平衡的治病的方法,那么我,能成为治疗他心理病的一味良药,也是件好事呢。

  父亲一辈子大公无私,耿直清明,他把一生的大好时光和一身力气都奉献给了大集体,他微薄的收入养活了老小十口人。虽然我和母亲是这个大家庭中吃苦受罪最多的,但父母永远是我最牵挂的人。就像在中学时每当听到那首唱给父亲的歌,顿时会叫人泪流满面,是那首令人断肠的《酒干倘卖无》……

编辑:赵利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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