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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鹏霞:美丽的“谎言”

2018-05-14 10:32:00   来源:北海文学   【字号:

  那时上大学的时候,宿舍一般住有七八个人,宿舍老大叫车美丽,一个皮肤白晰,身材高挑的美少女,不说谁都看不出她是从农村出来的。她家是在内蒙古阿拉善盟的一个小县城里。

  新生入学那天,是她父母和哥哥来送的,一家老实巴交、纯朴、厚道的农民。来的时候大包小包的东西可真不少,忙前忙后帮她办理入学手续,到了宿舍她母亲帮她整理床铺,告诉她什么东西放在哪里,生怕她找不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记住了吗?别忘了,而且每一样东西放在什么地方都写在了一个小本子,当时宿舍的人全在。调皮的老三还说:“我要是有这样一个母亲就好了,看看我妈,就知道给我钱,一句交待的话都没说就走了,心寒呀!”话音刚落,美丽接着说:“是呀!我有这么一个爱我疼我的父母,这是上天给我最好的礼物,比我的亲生父母还要好出几千倍呢!”当时我们很惊讶,看着她的养父养母脸上流露出欣慰的笑容,我们知道她们过得一定很幸福,谁能看出来这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呢!

  上大学期间,她的父母几乎每个星期都要给美丽打一个长途电话,嘘寒问暖,问她的学习生活情况,每次打都有说不完的话,一打就是半小时。美丽每次接完电话都要哭很长时间,我们全宿舍的人都很不解,一般接父母的电话总是觉得唠叨,恨不得马上挂断电话,让耳朵清静清静。

  后来我们才知道,美丽很小的时候有先天性心脏病,她的亲生父母没钱给她治病,把她丢到了病床上偷偷溜了,当时她还发着烧,因为没有交住院费,医院给停了药,那时候正好她和她的养母住在一个病房里,她的养母看着这么一个弱小的小生命实在是可怜,就凑了点钱打了一针退烧针,病情稳定后,把她接了回去细心地照料,这一照顾就是二十年啊!美丽每次提起这件事,都会说她的养父养母是多么多么的爱她。可美丽何常不想自己的亲生的父母,想问一问当时为什么不要她,既然不想要她又为何还要生她。有时当她说到她的亲生父母时,我们就能看到她眼里的仇恨和愤怒,这是常人难以想象到的,不寒而栗,让人毛骨悚然。还好在大学的四年美好时光里,美丽每天都很开心快乐,她还是一个活泼开朗、聪明、善解人意的女孩,学生成绩还很优秀,是班里的学生会干部。

  时光如梭,岁月如流,一眨眼工夫,大学生活就要结束了。我们就要各奔东西,天各一方,在临别时候,我们一起唱起了“相见时难,别亦难……”,当时火车站顿时哭声一片,每个学校的学生都有送站的,那种场景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的心里难受极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终还是流了下来,这一别不知能何时相见。我留恋大学里的生活,我怀念大学里的小路,如果夜晚是星星的院落,思念就是落满秋叶的路,来不及打扫,又为新的红叶覆盖。

  毕业后大家都各忙各的,渐渐来往也少了,很长时间也没有了联系。后来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听说美丽找到了她的亲生父母,在她母亲生病最后的三个月里,度过了最难忘最快乐的时光。可母亲已经不在了,在她母亲走之前美丽也不知道这个去世的女人就是她的亲生母亲,这个喜剧性的结果让她的仇恨也随着一起去了。衰老和死亡,自然地就像天上的雨云,它能让天空灰暗,也能滋润万物,所以,面对它们,既不要哭,也不要笑,要试着理解,要学会接受。

  美丽最终找到了亲生父母,这事还得从毕业五年后说起,美丽毕业后回到了当地的一家统计局做打字员,每天朝九晚五,工作不累但也不是轻松的活,整天对着电脑打稿子,时间久了,她的颈椎出了毛病,时常头晕眼花,而且心脏有时也剧痛不已,她一直这么坚持,有一天在走廊里晕倒了,单位领导把她送到了当地的一家医院,当她做完检查出来时,看见医院的走廊里站着一位头发花白,身材佝偻的老人,捂着脸对着墙一直在那抽泣,时不时用拳头捶自已的胸脯,嘴里还一直念叨着作孽!作孽呀!美丽好奇地走了过去,对那个老人说:“大叔不要难过了,病人看到你这样一定会很难过的,你要打起精神,病人才能和病魔做斗争,你们一家子一定要坚强,你的子女们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有什么事可以帮忙吗?”这时老人哭得更厉害了,面对眼前这个女孩,就象看到了亲人,握着美丽的手说:“孩子,这可能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我这一生老来得子,可偏偏和我开了一个大玩笑,我年轻的时候是一个供销员,长年往外跑,很少时间在家,我妻子一个人在家,那时候已经怀孕九个月眼看着就要生了,单位却让我出去催债,要不回钱就不准回来,不去不行呀!可是我刚走的第二天,我妻子早产生了一个女孩,等我半个月回来后,我妻子说是孩子有病死了,医院帮着处理了,我一眼都没有见到我女儿长什么样。从那以后我妻子就再也没有生育能力。”说完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又接着说:“现在我妻子得了宫颈癌晚期,医生说最多活三个月,最近这段时间时常说梦话,叫着女儿的名字,说对不起女儿,妈妈是没有办法呀!晚上睡不着,白天做化疗,饭也吃不下,一天天消瘦的不成人样了,看着真是心痛呀!如果女儿还在世上,陪陪你妈妈最后三个月吧!”再看看美丽早就哭的不成样了,把眼前的这个老人都吓了一跳。于是美丽做了一个大胆惊人的决定,要冒充他们女儿来陪陪这个可怜的女人,让她度过最后三个月。

  美丽回到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彻夜难眠,想了很多很多,撒谎不是她的本意,可撒谎可以给这个女人带来最后的希望和快乐也值了。

  第二天,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她的养父母,养父母没有反对并且很支持她,他们相信美丽的决定一定是对的。从那天开始,当老人把美丽带到他妻子的病床时,这个女人微睁着眼睛,睁的不大可从眼睛里可以看出是那么明亮,清澈。老人握着妻子的手说:“快看看,我找到了我们的女儿,她没有死,是医院给她找了个好人家收养,我带她来看你了。”女人有些激动,眼泪从眼角两旁流出来,嘴微微颤动想说什么,可谁也听不清,就这么张着。美丽凑过去,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女人笑了,看上去气色也好象好了很多,美丽心里想这真是精神支柱呀!一个美丽的“谎言”是多么的不容易。

  自从美丽的出现,这个女人好象一下子痊愈了,精神好了,胃口大开,性格也开朗了,爱说爱笑。美丽知道这是和死神做最后斗争,她也希望能坚持久一点,让这个女人多享受一下人世间的美好。在接触的这一段时间里,美丽也感到了母亲失去女儿的痛苦,得到了一刹那的感动,她也悄悄对亲生母亲的恨和埋怨暗淡了许多,也理解母亲当时的无奈和无助。时间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这个可怜的女人最终没能战胜病魔,三个月后的一个雨天安静地走了,面带微笑,走得那样慈祥、安然。

  美丽下班在回家路上接到了这个恶讯,她开着车呆呆地望着车窗外,不知是难过还是雨水敲打的心灵隐隐疼痛,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外面雨下得更大了,路又滑,前方根本看不清,车子在拐弯的时候,与直行的半挂车撞了个正着,车速很快直接把车顶了个仰面朝天,美丽顿时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鲜血从头上流到脸上,染红了衣服。

  在急救室里,因为流血太多一直昏迷,需要马上输血,可医院的AB型血很缺,美丽的血型还很特殊,一时找不到,正在大家急得团团转时,那位老人跑上前说:“抽我的吧,我是AB型血,抽我的吧!”大家都劝:“不行的,你年龄大了,身体是吃不消的。”而且医生说她的血很特殊,只有亲生父母的血才可以配对。这种血型十万分之一的概率呀!这可怎么办,美丽的养父母急得直哭,“去哪找她的亲生父母呀!当时狠心把她丢了,就不可能再来找她”。老人颤抖地说:“大妹子,我是AB型的,试试吧!美丽是个好姑娘,有点希望我们也不要放弃。”就在大家都纠结的时候,医生告知血型配对成功,老人的血缓缓地流进了美丽的身体。老人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身体颤抖,嘴角露出了笑容。美丽的养父母很感激也很迷茫,想不通为什么老人的血型会和美丽的一样,医生说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是亲生父女。

  大约下午两点左右,老人醒了,她养父把医生刚刚说的话讲给他听,老人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妻子说孩子得了先天性心脏病死在了医院,当时我去医院查的时候,因为没有登记,所以医院没有记录,这几年我一直在找,可一点线索也没有。这时,美丽的养父说话了,“你们还好意思去找,生了就该把她养大,一看是个病胎子,就放在医院不管,狠心把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丢了,简直连畜生都不如,要不是我们,美丽早就死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把老人从头到脚骂了个遍。只见老人已经哭得象个泪人,他说:“这些话他的妻子从来没有和他讲,只是说死了,如果她还活着,我一定不会放弃,他妻子最后病重时也深感到了后悔,常常在梦中惊醒,喊着女儿的名字,她知道自己错了,这是老天对她的惩罚,一个走了的人我不会怪她的,怪就怪我自己,请美丽原谅我。”

  养父母看着眼前的这位老人,如今孤苦伶仃,还得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心软了,扶起老人说:“大哥别难过,这不是你的错,是美丽和我们有前世的缘份,如果没有这段经历,我们也不会拥有美丽这么多年,她是我们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呀!只要她能快点好起来,比什么都强。”

  再看美丽这几天一直都在重病监护室里,她的朋友和单位的同事都来看她,为她加油打气,鼓励,送来的鲜花已经摆满了病房,整个屋里弥漫着鲜花的香味,这种味道是美丽最喜欢的,平时睡懒觉赖床不起的时候,养母就拿来鲜花往她鼻子上一晃,她就立刻嗖地一下窜起来,精神百倍活跃得很。可现在美丽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那么安静,不知道这鲜花的味道能不能唤醒沉睡的她。这也可能是美丽“谎言”的代价吧!挽救了一个可怜母亲的自尊和希望,却让自己受着这么大的痛苦,老天是公平的,有得必有失,一定会眷顾这对苦命的父女,所有的人都为他们祈祷祝福。

  在一个晴朗的早晨,美丽奇迹般地醒了过来,而且头脑非常清楚地记得当时出车祸所发生的一切,一睁眼第一句话就是“大叔没事吧,他在哪里,别让他老人家难过了,让我见见他……”她的养父母、哥哥和那位老人激动得欢呼起来。经过医生的检查,病情稳定没有什么大碍,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回去休养。

  出院的那一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微风吹在脸上仿佛是春姑娘轻轻地在抚摸她,欢迎她回家。

  美丽一进家门,发现那位老人在沙发上坐着,眼睛里充满着期待好象还带着一丝歉疚。老人看见美丽进来便快步走到跟前,上下仔细打量着好象失去很久的宝贝,抓着美丽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美丽看见老人先是一惊,但很快反映过来马上说:“大叔您没事吧!这段时间去哪了?阿姨已经不在了,你要保重身体。”养父母拉着美丽的手说:“大叔以后就住咱们家,我们就是一家人,以后再也不分开。”美丽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搞不懂在她病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这时老人扑通跪倒在地,请求美丽的原谅,说:“要是我不给美丽打那个电话,她也不会出车祸”。美丽弄得不知所措,连忙扶起老人,忙说:“大叔您别这样,出车祸谁也没想到,这不怪您,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您就别自责了,我不怪您。”哥哥一把拉过美丽,抢着说:“美丽这是你的亲生父亲。”美丽看看养父母明白哥哥说的一切是真的,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半天没有返过神来,看着这位老人,以前的怨恨此刻好象被凝固了,仇恨也没有以前那么强烈,所有事情都显得那么平静。老人哭着说完了这二十五年来的点点滴滴,她的母亲自从失去孩子,整天闷在家里,少言寡语,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她和我说孩子是病死的,我一直都在安慰她,我真以为女儿已经不在世上了,不然的话我不会放弃寻找,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我的女儿……。美丽是个好姑娘,在医院我遇到了她,她那么善良,制造了美丽的“谎言”,帮我完成了我妻子最后的愿望,陪她走过了最快乐最幸福的三个月,让她安心地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没想到美丽真的是我们的女儿,我们找到了女儿,可我又不敢面对,亏欠美丽太多,我们对不起她,我们不敢奢望得到她的原谅,只恳求她不要记恨她的妈妈。老人的话已经深深刺痛了美丽的心,天下哪有父母不爱自己子女,美丽满脑子都是和妈妈这三个月来相处的美好日子,历历在目,一点也看不出是她狠心地抛弃了自己。此时,美丽没有太大的怨恨,也想明白一些事情,原谅母亲的不容易。她握着老人的手喊了一声爸爸,说:“我是您的女儿,现在是以后也是,我已经失去了一个母亲,不想再失去一个父亲,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重新开始,我会善待您,为你养老送终。”

  会后听同学说:“现在她和养父母哥哥还有亲生父亲一起生活,过得很幸福,说她嫁给了她的养父母的儿子,也就是以前的哥哥。”

  那次聚会有好多同学都哭了,为她的生世感到怜惜,为她的故事感到动人,又为她的善良和宽容感到伟大。因为我有事没去参加,可我一想到她,有时睡不着的时候,我突然弄懂了一件事,所谓的生离死别,一开始也许意识不到,直到彻底失去了,永不再见,才会慢慢呈现,像树纹一样一圈一圈随年轮长进树木的里面,外人看不见,生命本身却知晓。

  美丽的生母走了,而她带着她的某些特征继续活着,也许鲜花会调落,绿叶也会腐烂,但爱会在失去中一代一代绵延下去!

  从此,我再也没有了美丽的消息,那张毕业照我一直保存着,都二十年了。

编辑:赵利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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