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侠：院墙

　　史副市长的老娘住在花园小区，位处小区中心，一楼，门前有个小院，门上两个铜狮子头，好多人都知道。史老太今年84岁，除了背有点驼，身体一直很硬朗，就像她刚来花园小区那年一样。

　　但，俗话说得好：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大概是说人的肌体就像机器，都有个报废期，到了时限都会自动罢工。这不，无病无灾的史老太三天前中午一觉梦醒，就觉全身酸软，撑不起身了。史副市长接到妻子电话时已经是下午5点多，他正在主持医改座谈会，刚黑着脸讨伐完新上任的卫生局长。手机的震动声吓得几个与会人员头一缩。他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他发现是妻子打来的就使劲挂掉，将手机拍在会议桌上，惊得大家全低下了头。可下一秒电话又刺耳地蹦跳起来，会场像一个憋足气的气球，被搅得要炸开来。妻子没大事不会在上班时间给他打电话，他刚摸起手机要挂掉，突然脑子一闪接起来。电话里很嘈杂，妻子焦灼地说，大姑姐来看贝贝，发现娘在床上病得起不来，说快不行啦！你快去花园小区看看我被堵路上了。史副市长蹭地站起来，带翻了茶杯、椅子，地板上“呯”“咚”之声，炸碎了气球，也炸开了史副市长的心脏。

　　那个夜晚，花园小区一直人车穿梭。尽管春寒料峭，史老太的院里院外整夜很多人进进出出，市里大小医院名医专家都来过，却没人查出老太太是什么病症。儿子一直守在娘的身边，调动力量救治，直到第二天天亮还愁眉不展。有人就说，老人家可能寿限到了。可史老太又一直弥留着，断不了那口气，只把一双老眼直直地瞪着门外。

　　门外是一堵院墙。

　　那年，儿子刚从乡里调过来。儿子是个好官，老百姓都敬重他。儿子说工作太忙，一定要她一起来城里帮着操持家。其实，她知道儿子孝顺，不愿丢下她一个人。她恋恋不舍地撂下和老头子住了一辈子的农家小院，搬到这楼里来。

　　当初，这楼前是小区宽敞的公共通道和娱乐场地，她觉得可惜就在门前挖了一块地种菜。有时就会发现这边被拔了根葱，那边又被摘了几个辣椒。她也不生气，但由此总会想起自己的农家小院，唠叨有个小院就好了。总爱来找市长汇报工作的市政臧处长听见了，就对市长说，可不是，没个院子，大家来汇报工作也不方便。就垒个院吧，也好找。儿子默许了，臧处长第二天就让人把院墙垒好了，还竖了个门楼子，紫木铜环门，门上镶俩狮子头，比她原来的小院气派多了。史老太很是高兴了一阵子。

　　可不知为什么，渐渐地，史老太发现常来和她拉呱的老姐妹都不来了，就是四楼的姜家大妹子偶尔从她门前经过，也只是站在门口向院里瞅一下，说什么都不肯进来。而那些提着大包小包来汇报工作的人却越来越多了，逢年过节，包包箱箱的土特产一直堆到院子里，媳妇就叫车来拉走。但每次都会留一些，史老太就问，都是公家的东西，可不能白拿，给钱了没？媳妇就笑笑说，给了给了。她纳闷时又问，公家的东西拿咱家干啥呢？媳妇就说，现在工作都这样。她好像明白了，可还是觉得闷闷的。

　　几年前，有两个来汇报工作的人刚进屋，姜家大妹子在四楼阳台上不知伸头向下看什么，一头栽下来，掉在她家院子里摔死了。她望什么呢？院里也没什么好看啊？媳妇早嫌这套房子旧，院子里又摔死个人，晦气不说，怪瘆人的，就搬到新买的别墅去了。史老太却不肯走，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已经丢了老家的院，不愿再丢下这个院。就和乡里来读高中的外孙女贝贝住下了。

　　可她越来越觉得这个小院不对劲。起初也是这块地方，只要她一出门，老姐妹、老哥哥、带孩子的小媳妇就会围过来，他们都说，你有个好儿子，是咱市里的好干部！现在，她觉得儿子还是好儿子，可为啥没人再进她的小院来？没人来，她就拿个小凳子坐到门口，见到人就慌忙站起来说，进来看看吧，我种的茄子、辣椒结好多呢！摘些给你拿回家吃吧。人们都恭敬地和她搭话，但从不停留，更不进来。她种的东西再没少过，吃不完，她就摘了送给那些老姐妹或者过路人，但人家总是逃也似地走了，实在推不过的，就一直念叨，怎好拿市长家的东西？这可怎么好？后来，人家就会送还她几只鸡，两箱牛奶。每当这时候，她老觉得姜家大妹子就在楼上或什么地方看她，看得她脊背发凉。后来，她索性不种菜。儿子就高兴地说，娘是该歇歇了。菜地栽上了花，史老太就成天拿个凳子坐在门楼下呆呆地看人来人往。

　　想进她院子的人也很多，就是那些提着土特产来汇报工作的人，进来放下东西就走，起初她不知道，放着让媳妇来拿走，媳妇说那是他们孝敬您，您就收着吧。她不要，她问人家跟我非亲非故的为啥孝敬我？媳妇笑着说，我们——会给钱的，总之，我们不会白拿的，您老放心吧！史老太觉得不对，再来人都被她拦在门外不让进，实在不走的就让外孙女打电话给媳妇，让她把人轰走。前天有个人竟然直接把东西放她门口就跑了，她赶也赶不上。

　　这不，午睡史老太就做了个梦，梦见姜家大妹子又从四楼摔下来，就跌在她门厅前，眼里流着血泪对她说，老姐姐，我知道不是你的事。我现在也不想看什么了，我想回家去，可我咋也走不出你的小院，你救救我吧。突然，她又听到自己的老头子在院外叫她，孩他娘，俺想进去看看你，可咋也走不过这道墙。她急忙说，你们走门啊，门开着呢。他们齐声说，那门上有俩大狮子，哪是咱走得的？她想出门去见老头子，可姜家大妹子却拖住她说，求求你救救我啊！老婆子，俺想你哩。院外，老头子的声音越来越远了。老头子，你别走。她一着急醒过来，就觉胸闷气短，起不来床。

　　儿子和头头脑脑们都来了，站在她的小院里，守在她的床铺前。儿子说，娘，您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说出来，儿子给你办。

　　俯身过去，就听娘断断续续说，你——墙——，拆——

　　娘——史副市长痛呼一声泪流满面，站起来一指院墙说，拆了！

　　史老太这才闭上眼，拉着姜家大妹子走进了早晨红彤彤的霞光里。

　　老娘走了，史副市长就把这套房子捐给了社区，建了个心连心活动中心。没事的时候，人们就到这里来打牌、下棋、喝茶、谈天，天南地北地神侃。天气好的时候，桌子会一直摆到楼门口的阳光下。

　　后来，人们就说，市长还是个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