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风中的隐语

　　Do to others what you would have them do to you(上帝说，给你生命，爱吧)

　　七十年代以前，凡在烟台山医院工作过的人都知道，后院住院部有一座造形别致的天主教堂。小教堂风雨百年渊源，传承了这所医院纯粹的法兰西血统。很可惜，七十年代末期，因新建一幢病房大楼，把教堂给干净利索拆除了。这些年我四处寻找当年小教堂的原照，都无果而返。所幸，找到了另一张弥足珍贵老照片，当年医院西北角墙外，海岸路西口一座英国人修建的安立甘教堂。从其建筑风格和形制结构上比对，与老法国人建造的小教堂有着惊人相似之处。触摸旧时物像，不由得让人回味一种久违的温情。

　　医院小教堂外表，通体上下全由红岩石垒造，且一砌到顶。尤其侧立的墩实塔楼，仿佛一个头戴礼帽的优雅绅士彬彬有礼，面对从它跟前过往或驻足观望的人。据骨科老主任曲曰池说，当年有一个盛洗礼水的巨大蛤蜊皮，镶钳在教堂拱门旁石缝中，让人感觉有些稀奇神秘，又觉得这座教堂与大海有着某种不可言喻的联系。

　　那时我刚毕业，分配在手术室里当麻醉师。而手术楼北面外走廊，恰好与小教堂南侧墙面正对着。逢轮值夜班，晚饭后独自拿一把椅子，坐在楼外走廊边翻翻闲书，边亲近远道而来的西山太阳。慢慢沉落的夕光，斜照在教堂拱形窗户的七彩玻璃上，折射出无数幻妙辽远的光芒。这一刻，内心出奇地敞亮，无比舒适悠淡。

　　我只进过一次小教堂。那时，它已归属于中药房管理。平日里大门紧锁，进出药材时，才有人抬进抬出装满中草药的大麻袋包。教堂里面，上下两层，后面有个木质的旋转小楼梯，正前方是镶满金饰花纹大讲经台，虽然蒙落了年久的尘土，可依旧能借经典的光线，分辨出曾经有过的庄严与不俗。

　　一次，医院团总支书记李爱敏领几个年轻人，去抬一架老式脚踏风琴，风琴是当年唱诗班伴奏旧物件。把风琴表面厚厚的尘土揩擦干净，李爱敏问，哎，你们当中谁会弹琴？我自报奋勇，想试试看。她踩下面的两块脚踏板儿，我用手去按琴键，竟然有声。琴声幽颤，穿过百年。响到了一半，身后“噗—”一声，不知掉下个什么物件？有人估意夸张地喊：“上帝，显灵啦！”愣了片刻，大家方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异常空旷，充满了神秘的回音。正开心，我看见大门口儿隐约站着一个女人。由于，光线从外面折射进来，隐约一个双手合十人形剪影儿。或许，适才笑声惊动了她，影子一晃，从门口儿消失了。

　　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又好似什么也都存在。

　　一次我参加院部举办的技术培训班，培训班邀请市中医院护理部老主任杨淑惠来授课，给年轻专业技术人员讲临床急救。一堂课讲下来，既生动又浅显，令人印象深刻。至今，依然记得一个细节。杨主任参与抢救一位肺癌病人，一口痰堵塞了病人呼吸道，她毫不犹豫采取口对口呼吸，硬是把一口浓痰吸了出来。说实话，单纯从专业角度看，口对口人工呼吸本身不是技术难点，关键，这是个癌症病人。她说：这种病人，抢救只能挽留一时的生命。对于我们来说，有一寸生的希望，绝不能轻言放弃。从此，我知道了，生命这个名词前面的定语，还能用一个量词“寸”来限定。

　　初次接触，杨主任是一位矮胖慈祥的老师，举止言谈有一种内在的娴淑和优雅。背后从知根知底的前辈同事那里得知，她是解放以前法国教施医院，也就是烟台山医院前身，仅剩下的一个修女护士，且一生未曾嫁过人。课间，杨主任很愿与我们年轻人交流，她话语中有意无意捎带上了一句：人都是平凡的，上帝才是高尚的。这句话，若放到现如今，一点都不过分。可是，七十年代了不得，这句话触犯大忌。好在，没有人指三道四，更没有人评头论足。回想起来，概由于她德高望众的品质，盖过了她不识时务的话语。至今，凡忆及此事，总是，把教堂前一闪而过的那个人影，莫名联想到她？其实，是与不是，都无关紧要。

　　当年，老烟台山医院资深医护人员中，有不少人信仰天主教，这是一个秘不外宣的事实。私底下，一直犯思量，教堂消失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没人能够说得清楚，我对谁也没说过这件事。

　　那次专业课以后，我再也没有与杨淑惠主任见过面。具有戏剧性的是，后来她竟然嫁给了我三舅，阴差阳错变成了三舅妈。估计，已过了花甲之年。很惋惜，跟三舅没过上几年，她患心脏病去逝了。火化那天，我赶去殡仪馆送别。她躺在那里，老人的表情十分端庄安祥，面带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平平静静等待上路。她去了，人走得安然，了无牵挂。我觉得在天国，她还会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人。

　　从告别大厅出来，把胸前小白花摘下，仔细缠绕冬青树杈上。蓦然想起，她说过的一句话：人都是平凡的，上帝是高尚的。我本不相信神的存在，可我相信高尚源于平凡。

　　烟台山医院始建于1860年，当时是法国政府资助天主教会，在老烟台兴建的慈善医院，名为“天主教施医院”。这图片是手术楼，青砖铁皮瓦顶。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在这幢楼手术室工作了七年。更有意思，1958年6月30日，我就出生于此楼的妇产科。世事造化，接生我的医生杨文达、陆毓亮，竟然又成了我的同事。

　　作者简介：

　　王林，生于烟台，毕业于鲁东大学中文系。职业生涯于烟台市卫生系统，从事行政领导工作。曾就职于烟台山医院。多年来笔耕不缀，坚持文学和美术创作融会贯通，兼收并蓄。多篇散文和小说曾在国内数家杂志发表，并在全国、省、市各级文学大赛中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