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方言解词]：过大人儿

　　【前言】胶东是一个特殊的地理单元和人文类型，从太古代末期的四面环水的孤岛到后来的连陆半岛，从秦朝的胶东郡、西汉的胶东国到今日容涵三个现代城市——烟台、威海、青岛的富庶区域，历经元朝的海运、明朝的海防、清朝的开埠和今日的开放改革，岁月在这里积淀了许许多多承载历史的方言。方言的顽强滞留也许是人类学者的“幸运”，因为过往的时代及人物仿佛还活在今日，通过对方言的追溯，已逝的时代复活了，那些个人物也变得灵动起来，有筋骨，有血肉，有魂魄。现推出烟台山文苑的景芬解词系列，以供读者更好地理解胶东方言。

　　例句：几个小孩童正在作“过大人儿”游戏。

　　有“过家家”一语，是云幼童模仿大人而表现家庭生活场景的游戏，此语也从日常用语上升为书面用语，大家都很熟悉。大概每个人的童年都曾有过类似游戏的实践，成年的父母或子女能够胜任自己的各种社会角色，与自己童年的游戏总是有些遥远而朦胧的关联。上述游戏在烟台的叫法是“过大人儿”，当地人的发音是gudayinr，其中gu音是“过”的流变，yinr是“人”的儿化(烟台话没有卷舌音)，且读为第三声。今天，“过大人儿”一词还残存在中老年一代的言语中，但儿时的那种游戏方式——尤其在城市——已被社会变迁的浪潮淹没了。

　　无论“过”大人儿，还是“过”家家，“过”的一般都是以“家”为本位的“大人”生活。中国传统尚“多子多寿多福”，传统家庭也多是扩展式家庭(extended family)，祖孙几代簇居一处，多至五世同堂。还有的大家族除了直系亲属，还包括旁系亲属，像《红楼梦》中的荣、宁二府，巴金笔下《家》《春》《秋》中的高家等等都是。“过大人儿”游戏所浓缩和再现的家庭生活当然不会有贾府和高家那样宏大的场面，但也得具备扩展式家庭的基本架构，自家姐弟人手不足，常常要拉邻舍的玩伴来客串其中的角色，有时候也用布娃娃之类作道具，充作家中的“第三代”。“过大人儿”游戏是幼儿步入成年前的训练和演习，通过模拟，不仅熟悉了家庭结构，学会了设身处地，也潜移默化地沉淀了家庭伦理，奠定了上下尊卑观念，这是他们社会化的起始。

　　在传统的农耕社会，家庭是生产和生活的统一体，每一个人既是家庭成员，也是家中劳力。工业革命使生产社会化了，家庭的生产功能被剥离给了社会，只剩下生活功能。随着生产力的提高，人口往城市集中：产业集聚，连衽成帷；高楼叠起，举袂成幕。传统的四合院日渐稀落，高楼大厦把人们的物理距离拉近了，但人情淡薄，心灵上却咫尺天涯。与此同时，传宗接代意识也淡化了，扩展式家庭逐渐被核子家庭(nuclear family)所取代，过去的大家庭除了有长兄姊、次兄姊，还有“小三儿”、“小四儿”等随其后，今天的小家庭把家庭构成简化了，中国还有长期的独生子女政策作催化剂，“二”犹禁出，何论“三”“四”？“别时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已成昔时绝响了。“过大人儿”游戏也在绝响之列，因为游戏所依托的社会背景瓦解了，如今的幼儿独自守着一大堆电子玩具，在成人世界里称王称霸，其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位列两班，他们俨然成了家中的小皇帝。这是惊人的社会换代和转型！

　　美国人类学家米德(Margaret Mead)在谈到代沟问题时，提出三种文化类型：当社会缓慢发展，未来是过去的重复，后辈须向前辈学习，谓之“前喻型”(prefigurative)文化；当社会处于新旧交替阶段，前辈和后辈须相互学习，谓之“并喻型”(cofigurative)文化；当社会急速变迁，新事物迭起，前辈反过来须向后辈学习，谓之“后喻型”(postfigurative)文化。如果用中国术语来表达，我把前喻文化译为“三娘教子”型，并喻文化译为“娘、子互教”型，后喻文化译为“子教三娘”型。当今社会由于科技引发的交通通讯革命以及新兴产业，突如其来，令老一代人目不暇接，恍如隔世。在这个代际交替时代，一方面，在新事物面前，大批前辈人落伍，需要“子教三娘”型的后喻；另一方面，后辈人同传统之间发生惊人的断代，又需要老一代在家国情怀、民族意识、社会责任、个人操守诸方面作“三娘教子”型的前喻，否则容易导致文化的断裂，影响社会的稳定性。

　　人们常常喜欢用“S”来比喻事物的转折，象形地看，“S”式的转折还是平滑的、渐进的，“Z”则更加峻急，用以形容社会的急转，给人以更为强烈的直感。这正是当今中国的现状。中国人刚刚从农业社会步入工业社会，信息社会便如浪潮般涌来，让人猝不及防。以烟台为例。地改市的1983年，烟台(含威海)还是一个典型的农工过渡型区域，工业产值与农业产值基本对等，皆为50亿；全市810.9万人口，城市化水平仅有9.52%，不到全国平均水平的一半。假如让一个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故去的人在八十年代醒来，他面对的可能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假如让他在当今醒来，会认为面前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孔子云：“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孔子所说的世代是典型的前喻型社会，由夏礼可推知殷礼，由殷礼可推知周礼，即由过去可推知未来，温故而知新，历史是镜子。今天不是。地球的转速加快了，“异事惊倒百岁翁”，对比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或者更早的五十年代，原先烟台市域范围(含威海)不光近万亿的GDP像是天文数字，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现代交通通讯也令那个时代的人目瞪口呆，未来已不是过去的简单延伸，温故未必知新，历史不是镜子。

　　“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今天的时代特征是“子教三娘”么？带着所谓全新观念的“子”一代同父母、祖父母三代共时，构成了当今社会的“Z”型特征。从建国到“文革”，从“文革”到改革，在这两个大的历史转折中，人们经历的是传统价值观的消解，面临代际断层(fault)和文化断裂(disjunction)。当金钱万能和现代功利主义碾向人间之时，人本性中的友爱、情爱、乡愁、离愁，却云集风涌而来。烟台往昔之“过大人儿”游戏也裹挟着这诸爱诸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维系着人情，给冰冷的理性世界以温度。这究竟是旧时代的流风遗响，还是历史长河中流淌着的人性？只有让匆匆行进的时代去回答了。

　　作者简介：

　　张景芬，笔名景雰，山东文登人。北京大学哲学博士，山东大学教授，专攻中国哲学史和文化人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