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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方言解词]:浪(làng)

2018-01-30 08:36:40   来源:烟台山文苑   【字号:

  【前言】胶东是一个特殊的地理单元和人文类型,从太古代末期的四面环水的孤岛到后来的连陆半岛,从秦朝的胶东郡、西汉的胶东国到今日容涵三个现代城市——烟台、威海、青岛的富庶区域,历经元朝的海运、明朝的海防、清朝的开埠和今日的开放改革,岁月在这里积淀了许许多多承载历史的方言。方言的顽强滞留也许是人类学者的“幸运”,因为过往的时代及人物仿佛还活在今日,通过对方言的追溯,已逝的时代复活了,那些个人物也变得灵动起来,有筋骨,有血肉,有魂魄。现推出烟台山文苑的景芬解词系列,以供读者更好地理解胶东方言。

  例句:你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挺浪的。

  浪。望文生义,与水有关,我们最熟悉的相关词汇如“波浪”。水是流动的,动无常态,随势成形,人们常用以形容易变的女性,如成语“水性杨花”,《红楼梦》写尤二姐是见异思迁的“水性人儿”等。柔情似水,尚为平静,“水”而及“浪”,必依风起,风激浪涌,必反常态。在人文领域,人们以“浪”表示放荡、轻浮。有的人行踪不定,居无定所,谓之“浪人”:唐朝诗人王勃自称“仆本浪人,平生自沦,怀书去洛,抱剑辞秦”(《春思赋》)。随便乱说话谓之“浪语”,行为放纵谓之“浪荡”,放荡而不务正业谓之“浮浪”,随兴而至、无拘无束则谓之“浪漫”,苏轼有诗句“年来转觉此生浮,又作三吴浪漫游”(《孟震同游常州僧舍》)。以上诸“浪”的用法,全指人的言行举止溢出了“本分”,偏离了常态,异于常人,而王羲之所说的“放浪形骸之外”(《兰亭序集》)则不仅超常,更是超人,谱就离得大发了。

  “浪”之用于形容女子,乃指行为不检点,放荡,不守妇道等,类似英文中的a lady of easy virtue(行为不检之女)。胶东人初识“浪”女是在民国年代,首发于烟台(芝罘),彼时在新兴的城市白领中产阶级社交圈子里,活跃着一些交际花,英文叫做social butterfly(社交蝴蝶),她们穿着摩登,浓妆艳抹,穿行于上流社会之间,陪伴那些飞扬的男性资产阶级打情骂俏,饮宴歌舞,为他们在家庭之外补充另一种温情和激情。新中国成立,推行公有制,从制度上消灭资产阶级,要荡涤旧社会遗留的一切污泥浊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交际花谢,蝴蝶女绝,铅华已逝,方泽难再,社会生活也趋同化。直至上世纪开放改革之初,人们着装必灰、黑、蓝,色调单一;歌咏必1(dou)、3(mi)、5(sao),情感一律。然而,上世纪改革之年(1978)距离民国毕竟还不足30年,蝴蝶虽去,余韵犹存,“浪”作为口头语言还是沉淀在民间,这虽然不是一个褒义词,但也很大程度上扬弃了原先的贬义,专指女子爱打扮,穿戴“各色”,尤其在“灰、黑、蓝”时代更是如此。这倒符合“浪”的本意,及越常规、超常态。

  可是,“浪”在民间的漫溢,又衍生出“浪腚”一语,“质胜文则野”,这一市井野化之语,在胶东流行甚广。“浪腚”不是什么好词儿,其含义已不专指女人会打扮、善穿戴了,而是加上了卖弄风情、招蜂惹蝶的内涵了,就像《红楼梦》中的小尼姑智能儿,“如今长大了,渐知风月”。其实,招蜂惹蝶、卖弄风情,只是旁观者自己的潜意识,被观者本人倒不一定真的有招惹和卖弄之举。典型如《红楼梦》中的晴雯,只因她“生得比别人好些”,“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在王夫人眼里,“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么花红柳绿的妆扮!”而在王善保家的和那些婆子眼里,“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样子”,“妖妖调调”,是个“祸害妖精”。王夫人的话,定义了胶东的“浪”;那些下人的话,则定义了胶东世俗所谓的“浪腚”。其实,晴雯是一个纯洁的少女,人言可畏,终而因世俗的诽谤而夭折。用袭人的话说:“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狂些。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心里是不能安静的,所以很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在那样的社会里,美丽也是一种“罪过”。

  今天,近40年的开放改革已大大地开化了风气,女子的华衣丽裳已不是变态,而是社会的常态了,美丽不再是一种忌讳,而是一种资本了。随着市场的扩展,商品经济的发达,“先富起来的”那些人也开始飞扬了,似曾相识“蝶”归来:花样翻新搅动着沉渣泛起,落红逝水滋补了故态复萌。一切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熟悉。而胶东方言似乎落伍了:“浪”已经不能用来贬称爱穿戴打扮的女性了,如今社会上争妍斗艳的各式女装已成为风行于世的新常态,化妆品和整容业已成为热门行业,理发店也发展出新的功能:用西方人头发的黄、褐色蒙盖中国人的黑头发本色;“浪腚”也无底气来贬称那般风情万种、眉目传情的女性了,她们已经成为大众人群向往、追捧、模仿的偶像,“蜂围蝶阵乱纷纷”,大家可以从沉沦与中兴的辩证关系中去体味历史的逻辑。

  不过,胶东方言也在与时俱进。当年,胶东世俗社会发明“浪腚”一词时,一定是从妩媚女性的肢体窥测到了摇摆于臀与胸、腰之间那动人的曲线,后来又从摇摆思及显摆,再后来又得“意”而忘“象”,由特指而及泛指,泛指一切显摆之人、之事,而不专指女人了。记得有一次一帮男性朋友聚会宴饮,内中一位发了财的某公故作姿态,说:“真不愿意挣那么多的钱,可是没办法,钱非得一个劲儿地往我口袋里流。”座间一位猛士拍案而起,冲着他厉声喝道:“别浪腚了!”因为,“君子爱财”,人人爱财,乃人之常情,而某公这嘴非要越常情说滋话,就“浪”出了常轨,故遭到当头棒喝。语出自于口,那位猛士不说他“浪语”,而说“浪腚”,这骂人也够狠的。

张景芬

  作者简介:

  张景芬,笔名景雰,山东文登人。北京大学哲学博士,山东大学教授,专攻中国哲学史和文化人类学。

编辑:赵利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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