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 : 胶东在线  >  文化  >  文学  >  昆嵛

梁益美:母亲

2017-12-13 10:05:45   来源:昆嵛   【字号:

  母亲病了,往日丰满的乳房成了空荡荡的面口袋贴在胸前,小小的脑袋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裹着头骨,摸不到一丝脂肪!只有肿胀如鼓的腹部讨厌夸张地凸起,压得我无法呼吸!日光灯嘶嘶地响着,那是时间向前奔跑的声音,它在向我挑战,它是死神的先锋,它在和我抢夺母亲,我紧紧拽着母亲的手,生怕她抛弃我,而睡梦中的母亲毫无知觉,闭着眼睛张着嘴,由于拿出了下面的假牙,下颌紧紧地收进去,上唇张扬地突出,母亲的嘴像个神秘的黑洞,似乎已……我不敢想下去,赶紧伏下身子仔细听听,母亲竟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我屏住呼吸慢慢抬起身子,悠悠地舒了一口气。

  我不知该怎样疼我的母亲!

  她还在外祖母怀里吃奶时便失去了父亲。

  那一年外祖父挑柴进城卖,正碰上国民党抓壮丁,不由分说抹肩头拢二背,从此便永远失去了消息。外祖母织花边纺棉花独自抚养她,日子的艰辛可想而知。尽管母亲聪慧过人被保送半工半读上师范,班主任也因此到母亲家跑了一个多月劝外祖母送母亲读师范,毕业就能当老师,可是家里实在太穷,别说一套铺盖,冰天雪地母亲也只得穿着由于漏底只能铺着苞米叶子的黄邦单鞋上学,常常被大雪灌包,进了教室雪一会儿就融化了,脚痛得猫咬一样,一到冬天就手脚流脓。同学吃饭她就躲出去,早上上学带的麸皮萝卜窝窝不用到学校就吞进肚子里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肚子没有饱,却又何曾吃过一顿饱饭!但是母亲从不讨人嫌,她的同桌常了知道母亲总是挨饿,常常带块热乎乎的地瓜给她,母亲至今提起来还满满的感动,只是叹息毕业后各奔东西再无音信。

  七月的熏风

  吹送着花香

  祖国的大地闪耀着阳光

  我迈开大步走向四方

  条条道路为我们开放

  再见了亲爱的母校

  再见了亲爱的老师

  我就要走向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让青春放射光芒

  从牙牙学语时这首毕业歌就常常响起在我的耳边,直到现在母亲躺在病床上,只要稍稍好点儿肚子不那么涨,她就若有若无地哼歌,她一直那么坚强。她不会撒娇,不会发嗲,即使来例假也不耽误她大中午头儿上山割牛毛草,这是趁着在生产队上干活挣工分晌午头儿歇晌的工夫干点见现钱的活儿,衣服被汗水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实在热得喘不过气来就干脆跳进水里洗个澡,手被镰刀割破了血一啦啦地往下淌,用镰刀背刮开松树外面的老皮,再用镰刀轻轻刮一层里面发白的嫩皮,削下来裹住伤口再扯把草缠紧,继续挥舞着镰刀,草上镰上血迹斑斑,嘴里却哼着“毛主席窗前一盏灯,春夏秋冬夜长明,伟大的领袖灯前坐,铺开祖国锦绣前程”。

  那天我去看她,她兴奋地跟我说,你妹刚走,刚才在这儿给我读新闻,说是中国越来越强大了,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好了。她说这些的时候眉舒目朗喜笑颜开,毫无病痛的模样。

  当然,除了病痛母亲还有不开心的时候,那就是“痛说家史”,这真是让我无奈又痛苦的事情,有时候实在受不了我就说妈咱不说这些,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况且说这些伤心事对身体也不好。

  不要紧,说出来我好受。

  我说我不好受,我头疼。

  头疼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知道,说恁婆了你不爱听。说罢脸一侧头一扭眼圈儿一红眼泪儿就一对两双地出来了。

  我说我知道你这是就着由由上东山,病得心烦,好啊好啊我爱听,快说吧。

  放你的屁我就着由由上东山,我当初多不容易,还怀着你!

  俺不说,你还是和你婆近。母亲还在赌气,像个孩子不讲理。

  说吧说吧,我把她的小脑袋捧在手里,婆再好也入土了,还是咱俩好,我想听听我在你肚子里的时候俺婆是怎么虐待我的,我光知道我下生的时候一脸毛,您都没寻思还能长出个人!俺婆什么都舍不得给你吃,一大篓苹果,一大篓葱,老黄瓜等等等等,更不用说白面了,一天到晚吃地瓜干儿,把你吃得面黄肌瘦,因为怀着我肠胃反应得厉害,闻着地瓜干就是老烟锅子味儿,我在您肚子里都闻到了,病房里的人都笑了。

  对了,还有一次你回娘家当天返回,给了俺婆一个措手不及,被你逮个正着,全家人都吃完了还剩了一大盆白面汤,里面大肉块子这大,简直太恶毒了!把我都馋坏了,边说我边夸张地伸出手量比着,临床乐得前仰后合。

  母亲也笑了。

  于是,在我的“百般哀求”下,母亲又声情并茂述说家史,尽管我已听过多少遍。

  当然,母亲也说过婆的好话,那就是母亲过门后,婆用八块袁大头打了两副银镯子,我姑一副她一副,没给我大妈,因为她是跑来的(没有媒人,我大爹从朝鲜战场回家的路上捡回来的),而母亲是明媒正娶。

  唠叨归唠叨,母亲在村里是出名的孝顺,她说树叶总归落在树底下,只能她对不起我,不能我对不起她,那时候母亲绣花的钱一回来她就去合作社买罐头给婆吃,经常单独给婆做点好吃的,母亲说我不能跟她学,再说也好堵住你爸的嘴,别将来有那么一天他再埋怨我不孝顺他妈。

  她也常说,如果恁姥活到现在该多好。

  在我回家接母亲来医院的路上,她头靠着车座弱弱地说,说实话小闺宁,如果我当初跟着瑶夼那个,绝对不会有这一身病,话没说完声音哽咽泪双流。

  唉,说起父母的婚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父亲当初娶母亲是因为媒人说母亲能干,上肩一担能挑一百五六十斤,就这一条,父亲便决定了他的终身大事。

  父亲头天照完毕业照第二天眼睛便肿得睁不开,解手都要摸索着炕沿下来,全家人吃河柳叶吃中毒了,父亲说那时真的没办法,明知不能吃还是得吃,山里水里地上地下空中飞的地上跑的能吃的都吃了,村里算命的吴瞎子痛哭流涕,老天爷啊,地瓜干儿让我吃饱了死了也不冤哪,结果他还是“冤死了”,父亲20岁结婚,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找个能干的媳妇过日子,家人能吃上口饱饭,不至于像吴瞎子那样饿死,饿肚子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他抽烟就是由于饿得难受抽地瓜叶垫饥才养成的习惯。我曾经问父亲,抽烟到底什么滋味,他说饿了当饭渴了当水困了提神!

  母亲呢,日子虽然过得艰难,但从小受外祖母的熏陶描龙绣凤剪窗花画窗旁看戏听书,虽然家境贫寒骨子里却兰心惠质,憧憬戏里的才子佳人,至今我还记得她说过两件事。一次一个戏班子下来唱戏,欺负庄稼把子不懂戏,该穿厚底官靴出来却穿个薄底朝方靴,刚一亮相下面一个倒好喊回去了,他不知道,谭家庄的子弟戏相当厉害!戏不能演了,主事的就下来请教说哪儿做错了么老师?喊倒好你得说出个丫二幺,不然人家也不算你啊。结果喊倒好的人张嘴就来,鞋穿错了!从这根儿来唱戏再不敢敷衍了事了。有一年烟台京剧团下来唱戏,童芷苓也来了,就是京剧电影扮演尤三姐那个,她是这西面栖霞铁口的家,小时候叫她妈卖给戏班子了,她还记得家门口一棵树,那天没有她的戏她就偷偷回去看家,打听人家恁不知道这家人家哪儿去了,后来她母亲回来人家告诉她你闺女回来了,她妈听了赶紧去戏班子找她,她高低不承认,她妈说当初就是因为家里穷养不起才把她卖了。养不起?你那些都饿死了吗?就多余我自己?!她妈哭得大鼻哱罗,她就不承认,干脆跳上汽车走了,她妈又追到烟台找她领导,最后没办法她说她妈就是要认就认个干妈吧,她母亲也是犟脾气,明明是亲生妈为什么偏偏叫干妈,又不是要贪图你什么,干脆赌气回来了。浑家说你彪,干妈也认着,慢慢不就缓和认你了?母亲也叹息,全家就多余这么一孩子了?

  曾记得小时候金黄的月亮下,我和母亲坐在院子里扒苞米,干一会儿就累了不想干了,就跟母亲讲条件,你讲故事给我听我就干,母亲就娓娓道来,刘罗锅私访,黄爱玉上坟,王三姐彩楼抛绣球,朱买臣马前泼水,还有狐狸精变作妈妈把小弟弟的脚趾当胡萝卜吃等等恐怖神秘的故事,有一段时间我晚上吓得睡不着,越看母亲的脸越像狐狸精,赶紧背过脸去,母亲知道了就不肯再讲这样的故事,我就死缠烂打,母亲拗不过我便再讲些狐狸精和书生的故事,虽然我小小年纪却对那美妙的爱情有着朦胧的憧憬。

  下学后的母亲经常在劳动之余给邻居画过年的窗旁儿,画戏出子,画的最多的是梁山伯祝英台和刘海砍樵,人物大小足足能贴一面墙,窗花也剪得栩栩如生,连图样也不用画,拿过红纸叠叠就剪。和母亲一起剪纸和画画的是个叫生子的男孩,他从小爱住姥家,他姥家和母亲家挨着,和我外祖母家是本家,排辈分叫母亲小姨,却是和母亲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纯真无瑕,孩童的时候经常和母亲去山后他家里玩儿,母亲在他的眼里是最美!可是,都是因为这可恶的辈分,母亲最终忍痛拒绝了他,后来母亲出嫁那天他在他们俩经常坐的大青石上坐了整整一天,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渐渐远去!不知为什么,落笔至此,禁不住泪水连连,莫名地恨起父亲,凭空把母亲夺过来却不知怜香惜玉,就因为母亲为闺女时整天像男人一样在山上干活挣工分家务还不熟练,抬手就给了母亲一巴掌,婆就在眼前看着,底火就是她叫母亲调面母亲红着脸说我调不好,正巧父亲在外面砌墙,婆便在院子里高声嚷道,三呐,来家调面,人家不会干(父亲排行老三)!

  刚结婚时母亲还时不时又剪又画,每次被父亲看见都夺过去撕吧撕吧扔锅底下烧了,还破口大骂撑得闲得还有这些穷心思,母亲便默默地垂泪,我不知道那一刻她是否想起了生。如此三番母亲便放弃了,更过分的是母亲偶尔哼歌父亲也看不上,骂母亲像个痴子!母亲便把心思全都放在孩子身上,她曾抱着弟弟轻轻晃着:

  靖儿靖儿快快长

  长大了当队长

  穿皮靴披大氅

  小汽车呜呜响

  坐汽车上后方

  尽管父亲横加阻拦,村里大姑娘出门子(出嫁),压箱底的鞋垫无一例外都来找母亲做,母亲画描绣穿针引线,几个夜晚就给人家做好了,图案似乎是大双喜字配猴子摘桃,具体记不大清楚,只记得在那个白面无比金贵的年代,经常有人给我们家送一碗喜面来,我们兄妹三人平均分开,母亲从不尝一口!那面实在太好吃了,至今想起来还慨叹再吃不到那么香的面条。

  改革开放承包到户带来了好生活,米面随便吃,用父亲的话说,早包到个人自己干早好啦,原先队长怎么催也干不完的活儿现在大多数人都不够干,农闲之余父亲便领人出去给人家盖房子,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父亲也被一个小媳妇勾走了魂儿,一进门就冷着一张脸,那个小媳妇经常上门叫父亲给她干点修修补补的活,说来也怪,父亲一看见那个小媳妇就眉开眼笑,满天的云彩都散了,对母亲也颠颠儿地笑着,秀卿有点活让我去干干。一开始母亲没什么疑心,一个村里住着谁不用着谁,后来母亲发现不大对头,自从秀卿送焦面来,父亲别的饭都不吃了,只喝焦面,身体也一滋滋瘦了,经常晚上出去,常常夸秀卿长得俊,母亲起疑心了,就跟踪父亲,这一来不要紧,包子露馅了。

  母亲上吐下泻足足躺了一个多月,慢慢地查出了糖尿病,一年后又查出了乙肝。

  秀卿后来和父亲拉倒了,好像是两人约好几点在哪儿见面,父亲早早就去了,秀卿晚去了一个多点儿,父亲忍不住扬手给了她一巴掌!秀卿确实不止父亲一个相好,她有好几个,想必父亲吃醋,秀卿却不干了,去告父亲强奸,结果不了了之。

  一次母亲去赶集,回来的路上遇见了生,多少年没见面了,生看着母亲消瘦的有了皱纹的脸庞忍不住一把抱住母亲,却被母亲厉声斥责推开了。我恨母亲的冷酷绝情,母亲却说,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我们都是有家室有子女的人了,难受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爱怎么哭怎么哭,不能再伤别人,叫他家里的(妻子)知道了还不难受死!君子不和命争,我就这么个命!

  如果我当初跟他,俺俩又刻又画,指不定现在什么样了。

  也许是眼睛花了,也许是怕伤心,母亲只偶尔练练毛笔字,其他都放下了。

  得知母亲肝腹水,中医建议上热敷,用萝卜大姜各二十五片,红枣二十五个去核,花椒二两,烧水拌麦麸炒得热热的,用袋子盛上裹上毛巾放肚皮上,可是盛麸子的口袋要现缝,谁知父亲在灯下一针一线缝得那样认真,我说我缝吧,他没吱声,似乎没听见,眼角却分明有泪花在闪烁。

  看着病床上的母亲,脑子里却常常回想这样一个画面,三四岁的我抱着母亲的腿,仰望着她的脸,心里在想,她怎么长这么高啊,什么时候我才能像她一样高?

  唉,愿老天保佑母亲赶快好起来,不敢想象没有母亲的日子!

  作者简介:

  梁益美,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1968年出生于福山区门楼镇上许家——一个桃花源一样的山村,高中毕业,笔名新月、忆梅。做过有机蔬菜,开过绿色饭店,在地方杂志上发表过散文、小说等,现任烟台市福地传奇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董事长,集影视创作、广告策划、企业宣传于一身,并与福山区文化旅游局、福山电视台合作开办了“福地传奇”“福地收藏”两个栏目,亲自撰稿主持,通过名人轶事、名胜古迹、字画文玩的鉴赏、动漫等等,致力于传统文化的抢救性挖掘与传承记载,凸显地域文化特色!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福地文化,崇文尚德,源远流长!以梅花浴雪的精神,活诗一样的人生!

编辑:赵利群
相关新闻

网友评论

 请您文明上网、理性发言并遵守相关规定。 
您的昵称:
 网友评论仅供网友表达个人看法,并不表明胶东在线同意其观点或证实其描述。

文化频道意见反馈 文化热线:0535-6785690 国家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712007001

网站简介   |   标识说明  |   广告服务  |   联系方式  |   法律声明

Copyright@ JiaoDong.net.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胶东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