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方言解词]：证（zhèng）婚（hūn）

　　【前言】胶东是一个特殊的地理单元和人文类型，从太古代末期的四面环水的孤岛到后来的连陆半岛，从秦朝的胶东郡、西汉的胶东国到今日容涵三个现代城市——烟台、威海、青岛的富庶区域，历经元朝的海运、明朝的海防、清朝的开埠和今日的开放改革，岁月在这里积淀了许许多多承载历史的方言。方言的顽强滞留也许是人类学者的“幸运”，因为过往的时代及人物仿佛还活在今日，通过对方言的追溯，已逝的时代复活了，那些个人物也变得灵动起来，有筋骨，有血肉，有魂魄。现推出烟台山文苑的景芬解词系列，以供读者更好地理解胶东方言。

　　例句：下周六是老战友儿子的婚礼，请我去证婚。

　　方言，本为区别于标准语的只在某地使用和流行的话语。“证婚”一语，自古有之，并非方言，但由于在烟台街被误读、误用，便弄假成真，畸变成了“方”言。今解意在拨乱反正，清耳目，正视听，辟流俗，扬正声。

　　从二十几岁至今，我已参加过许多次婚礼。先是平辈的，如校友、工友、同事以及其他朋友的，等等。当时的婚礼简单，大家表示的“心意”也简单，不过各出几元钱，为其买件纪念品或生活用品等，是谓“凑份子”。新郎新娘家为了表示谢意，一般在家中务几桌酒席以为回报。后来参加的婚礼多是晚辈的，即那些个校友、工友、同事及其他朋友的后代的婚礼，多在中共十一届全会以来的三十几年，人民生活今非昔比，送贺礼的人不再是凑份子，而是各出己资，开始数十元，后来上百元，再至数百元、上千元……婚礼的档次也越办越高，不光鞭炮轰响，鼓乐齐鸣，场面也越来越大，庆婚酒宴几十桌，参加人员数百人，有伴郎、伴娘，有司仪，还有个头面人物做证婚人。

　　这里想说的是，我所参加过的婚礼，不管是新人的父母，还是证婚人本人，没有一个人对“证婚”的理解是正确的，他们无一例外地把“证婚”看作是证明婚姻是合法的，有的证婚人除了宣布新郎、新娘已经履行了合法登记手续，并从某年某月某日起受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的保护，还当场把结婚登记证高高举起，亮给大家看。每睹及此，都不禁暗自发笑，我背后也曾给几个“资深”证婚人朋友提出看法和建议，以利他们再“证”，但他们依然故我，继续以公证人的姿态为婚姻作合法证明。元奈，只得以“一士之谔谔”直面“千人之诺诺”，以期胶东文化能清流如往，不至为流俗所左右。我的谔谔之论不妨叫做“证婚”三问。

　　一问：举行婚礼仪式已经说明婚姻的合法性了。换言之，新人的双亲不可能在子女没有合法登记的情况下举办婚礼。再说，参加婚礼仪式的来宾非亲朋，即好友，还能怀疑婚姻是“非法”的吗？主、客之间连这点互信都没有吗？在这样一个喜庆的场合当众证明婚姻的“合法”，不光侮辱了再座的亲朋好友，也侮辱了举办者自己。

　　二问：假定是一未经登记的非法婚姻，那么，证婚人——不管他或她来自政、商、学哪界——也证明不了婚姻“合法”，他说了不算，更证明不了，因为他不是婚姻登记处，不是公证处，也不是法院。只有上述机关才有实效。可是，如果一场婚礼需要婚姻登记处来证明、公证处来公证、法院来裁决，这样的婚礼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不成了官司了吗？

　　三问：谁说“证婚”就是证婚“姻合法”？难道“祝寿”就是祝寿“终正寝”么？“姻合法”和“终正寝”这两个后缀是世俗续貂之作，吠形吠声，终成惯习(habitus)。“证婚”之“证”，其繁体字为“證”。在古代“證”与“证”是两个字：“證”的意思是“告也”(《说文》)，至于其验证、证明等义，乃是后来的衍生义；“证”的意思是“谏也”(同上)，“谏”即直言规劝，多用于以下对上，史记商朝“比干谏而死”。今天风行的所谓“证婚”，其实应是“證婚”，本质是“告婚”，用今天的话说，即广而“告”之。“告”有多种形式：往门上贴喜字是告，放鞭炮是告，喝喜酒、举行婚礼仪式也是告。当然，喜筵之前，宾客落座，聚焦于台上的证婚人，由他致词以活跃气氛，更是一个“告”的高潮。尽管有证婚人，但婚礼不只是证婚人一人见证，而是所有宾客有目共睹，证婚人只是大家的代表。西方对“证婚人”的解读是：chief witness at a wedding ceremony,即婚礼的主要目睹者，由他代表大家对主人的诸“告”作热情回应，向主人道贺，向新人祝福，共享幸福的时刻。即使“证婚”之“证”作“证明”解，也是证明婚礼的“合情”，而非证明婚姻的“合法”。

　　上个世纪末，我在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任教，至期末，正赶上学校的毕业典礼。该校学生有六万多，可想有多少毕业生！颁发毕业证书时，校长只发获得博士学位的，其他如硕士、学士就不亲自发了，因为人实在太多，发不过来。毕业典礼照例也要请一个“证典(礼)人”，如果套用以上西方对“证婚人”的解读，这个人应该是chief witness at a commencement，即毕业典礼的主要见证者。毕业典礼日，英国也称做speech-day(致辞日)，不光校长有致辞，那个请来的佳宾即“证典人”也有个很长的演讲，就像是庆典的文艺演出。演讲一般都很精彩，下面掌声迭起，笑声不绝于耳，是学生的精神大餐。我从电视上看到美国前总统老布什的夫人芭芭拉和克林顿的夫人希拉里分别在两所大学毕业典礼上作讲演，我亲历的那场毕业典礼请的是一位有名的流行歌星，揹着吉他，戴的帽子帽檐儿朝后，颇像一个“嬉皮士”(hippie)，说话妙趣横生，很受学生欢迎。无论总统夫人还是歌星，这些讲演者是来共庆学业有成并为毕业生励志的，而不是来证明学生的毕业证是真的是假的。再说，如前所述，就是想证明，也证明不了。

　　作者简介：

　　张景芬，笔名景雰，山东文登人。北京大学哲学博士，山东大学教授，专攻中国哲学史和文化人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