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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生孩子的女人及其他

2017-09-18 09:55:29   来源:三辉图书   【字号:

  按:一周一度的“三辉周末”又来了。“周末”是三辉编辑部喝喝水聊聊天的地方,三辉编辑们轮流主持,想说什么说什么。本周主持人是三辉文稿编辑恰恰猫,今天她不说鬼,聊聊中国人的《时时刻刻》,聊聊生活中那些被流言定义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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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生孩子的女人及其他

  文/恰恰猫

  来自/ 三辉编辑部

  1

  2002年,这位老师45岁上下。年轻时她应该很漂亮,现在冷峻的美仍留着:一双长腿,步子如风,又干脆;五官大方的脸微微绷着。她丈夫和她在同一所学校教书,但他们很少一起上下班,他胖,有点外八字,戴着酒瓶底厚的眼镜。

  有一天放学路上又碰上她,她在离我们的小队伍50米的地方走着。我们一齐望向她的背影,然后有人小声说起她所任教的年级和科目,又说她教起课来很严厉,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我们做恍然状,觉得这与她的外形倒是相符,算不上新鲜,只暗自庆幸没做她的学生。我们看见她左拐,往一幢楼去了,这同学忽然说,你们知道吗,她没有孩子。

  一个惊叹号被丢进这群十一二岁的女学生中间。我们愣住了:她是不想生孩子,还是生不出孩子?不论是哪种,她都把我们卷入了一个谜题,这个谜题给我们那尚平板的社会认知打进一颗钉子。彼时,我们班和隔壁班的两个年轻女老师正怀孕,学生发现她们腹部隆起和走姿变笨时难掩兴奋;孩子还读幼儿园的老师常把孩子接到学校,让小孩在办公室打发三点钟之后的时光;同班女孩的父亲想要儿子,便在家外又建小家,也真的得到了儿子;我老家的村里,一个女人因生不出孩子而感到亏欠丈夫,主动离了婚,孤身生活——一个由男人和女人的组合及该组合的产物“孩子”构成的世界,仿佛自然有之、浑然天成。

  现在,一个电子从这个结构稳固的金属中逸出,我远远看着这个电子,感到奇怪,又感到紧张。奇怪于她为什么要逸出,紧张于自己似乎隐约瞥见了一个事实:这个结构是可以逸出的。逸出这个权威结构的行为让她变得更冷峻、更神秘,她此刻成了横眉冷对世界的世外高人,不屑于红尘规戒。我和我的女同学们在她远去后又猜了一会儿,发现无从得到答案后,有人做了一个结论:她丈夫,一个好男人。我们立刻联想到目睹或听闻过的那些重男轻女、抛弃不孕妻子的事,于是表示了赞同。很平常的,我们在权威话语之下照本宣科,将生育的责任全归给了女人,而忘记了她那位胖胖的丈夫;我们全然忘记不生育也可能是他的决定,或者是他的“问题”。

  2

  2005年,她15岁左右。在校园里她算不上漂亮,但足够特别。她烫了卷发,染了色(好像是棕红色),化了妆盖住自己的大片青春痘,给长睫毛刷上睫毛膏。她高而瘦,脸长长的,下巴又尖又窄,到了冬天,下巴就和长发一起埋在宽大的鲜艳围巾里——当其他大部分女学生仍在小心遵守“不烫染发,不化妆,不奇装异服,不早恋”的校规,只能穿校服,甚至不敢留披肩长发时,她常常在校门口坐上男朋友的摩托车。

  很快,她就成了一个小小的话题,那种你叫不出来名字,但别人描述一些特征时,你能够反应出来是谁的“人物”。这样之后,逐渐的,你所知道的就不再只是她的外表,还有:她成绩很差,能进这所重点高中是靠关系外加六万块的择校费(一般择校费是一万块,据说成绩越差,需交纳的择校费越高),而她之所以要以这么大的成本进来,是为了已考入此校的同级男友,但她如愿以偿入学后,男友却把她甩了——现在,她的新男友是位校外人士,技校生。

  六万块的择校费听上去很离奇,恋爱故事听上去又很曲折,但这些对于一场流言的盛宴来说还不够,接下来:她在进学校前,为曾经的男友堕过胎。

  流言是餐后果盘,是嚼嚼就可以吐了的口香糖,没人真正关心是真是假,但你看她的眼神已经有了变化:你感到流言无从查证,可你也感到将信将疑。堕胎是关于她的流言的高潮,自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出现新的传闻。它的确能让围观者嚼很久,所有人都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着,讶异、鄙夷、厌恶,都有。

  那是21世纪的初始,在这个30万人口、经济发展水平处于上游的东部小城里,尽管性对青春期的男孩女孩来说已然不是禁忌,但上一辈人在公共语境中对性的羞耻、厌恶、禁绝态度像血脉一样,还未断绝。家庭中性教育极度缺失(尽管多数同学第一次见到避孕套都是在父母的抽屉里),学校里本应进行的性教育也被一笔带过——初中的生理卫生课上,不满40岁的男老师不愿意念出课本上的文字(包含初潮、第二性征发育成熟等等),代之以“第XX页从上面数第X行到第X行,划线”。一堂45分钟的划线课宣告了我们受教育阶段中仅有的性教育的完成,而除了书上沉默的文字,在现实的空气里,性是被假装不存在的东西,羞于谈起、不该谈起。

  但它真实存在着。你从初中起就能看见那些情侣在操场的角落亲吻,大胆一些的在抚摸,你听得到那些满天飞的传闻,谁和谁上过床,谁在五年级就献出了第一次(而她的妈妈是妓女爸爸是地痞),谁又和谁在护城河中央的小岛上“干那种事”(当着他们朋友的面);到了高中,你看见教室里一个男孩把手伸进女朋友的领口,又听说年级第一名和男友在空无一人的宿舍做爱被抓了个正着;而你和其他许多女学生都会在高中遭遇咸猪手,在晚自习后杂乱而昏暗的自行车棚,在上楼梯时,在晚饭时人群拥挤的商店门口,你屁股上或者胸前挨了一下,你惊恐地四顾,却什么线索也没发现,什么也做不了。

  在关于这些真实存在的谈论中,一种性别秩序隐隐浮现出来,它完美地体现于2006年,那位年级教导主任的一次广播大会。

  当时可能已经入冬,但无论是热是凉,被禁止的恋爱总在夜幕下的操场上发生着,恋爱的男女避开校园里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躲在操场周围的树影中。这些男女像雨后从地洞里爬上树干寻求新生的蝉,即便选在黑夜里行动,也逃不过持手电筒来捉的教导主任。广播大会上,教导主任不点名批评昨夜抓获的一对男女,他显得愤恨的声音从教室前方的壁挂音箱中传来,作为一个管理者,这些抓不尽、攻不破的违纪现象让他咬牙切齿,他斥责这些男女不务正业、不干正事,似乎青春期的恋爱是一种犯罪。他的语词越来越激烈,直到我们听见他说:说句不好听的,你们这些搞对象的就是不要脸,尤其是女的,贱。

  他吐出“贱”字时如此用力,令我今天回想起来犹在耳边。这就是那个性别秩序:假如说在残存着禁欲主义的男权社会中,男性的欲望受到暗暗的鼓励而女性的欲望被斥为放荡、不洁,那么,在一个禁欲的校园中,当欲望将两个人联结起来时,女孩比男孩要多承受一份额外的道德罪责,说一个女孩堕过胎是对她的道德人格的终极摧毁,她将比不洁还要不洁,比放荡还要放荡。堕过胎的身体成为道德有污并因而受了生理上的惩罚的象征,不是个悲剧,便是个丑闻——从初中开始,一些艳丽、交友甚广尤其是在班里有死对头的女孩最容易遭受堕胎的流言。

  而到了推行禁欲的管理者那里,道德标准更加苛刻,仅仅是投入(可能导致性关系的)情感便意味着堕落、下贱,好像一个禁欲社会是否能够成功全凭女孩们,她们必须护住自身,而男孩,他们与成年男子一样是下半身动物,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他们——或者说,他们不需要为自己理所当然的欲望负责。在关于堕胎的谈论中,主角永远都是女孩,谈论者让男孩轻轻松松地隐身了。

  3

  在不生孩子的女老师和堕过胎的女学生那里,女性要么是作为生育的负责者,要么是作为性道德的负责者。在合乎法律和伦理规范的关系中,阴道和子宫必须加以利用;而在违背某种规范的关系中,阴道和子宫必须闭锁。在数千年的权力关系中,阴道和子宫是女性的使用价值的象征,无论是出于生育目的还是出于性本身的目的,它是否被使用,都非女性可以决定的;假如女性做出违背权威意志的决定,那么她将变成“不自然”的,或者变成“贱”的。今日,关于性与性别的讨论越来越多,女性有了选择自由(尽管是有限的),旧有的规范也在宽松或消失。但这个宽松或消失的过程并非直线渐进,它曲折,还可能迂回——

  2017年,初夏。仍然在我们的小城,仍然在那所重点高中,校规不但没变,还变本加厉,校园里的摄像头比十几年前更多也更加高级。抓获恋爱男女更容易了,但恋爱男女的数量丝毫没有减少:他们仍然占满了晚自习后的操场角落,在黑暗中短暂地拥抱、接吻。例行的“抓纪律”仍然要有,于是在一次班会上,作为班主任的中年男老师重申“不准早恋,学习第一”,他温和敦厚,自认为谆谆善诱,将言说对象转向女孩们:你们有些女同学不要太单纯,恋爱这种事,对男同学没影响,分手之后他们照样找女朋友,第二个、第三个,但你们女同学呢,就不好再找了。

编辑:孙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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