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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芳:岁月的说书人

2017-07-24 09:51:00   来源:昆嵛文艺   【字号:

  昆嵛2012年创刊

  胶东最具影响力的文艺期刊

  昆嵛【首届水道青虎山散文奖征文】

  北芳|岁月的说书人

  【北芳乃烟台农村的一介农妇,她在农村的田间地头,在坑头案板上,写下了一百多万字的散文随笔,她的散文量大质高,语言通俗,脍炙人口,写来如行运流水,喷泉奔涌,占据了当地的报纸和周未版,她的写作水准和影响,已经远远超过了那些至今仍以“坐家”标榜实为文学爱好者的人。北芳散文创作上的成功,应该概括为“北芳文学现象”。在北芳的成长之路上,北芳不仅为《昆嵛》所发现和关注,而且她的创作也得到了山东省散文学会、当地政府宣传部门的大力支持,先后出版了两部散文专著。北芳的创作实力有目共睹,北芳的人生低位与生活的艰辛,引起我们对其某些改变的共鸣和期盼,北芳的创作也值得引起社会各界与媒体的支持与观注。昆嵛文艺主编点评推荐】

  北芳,本名卢翠莲,1968年生于山东省栖霞市,20世纪90年代在乡下任代课教师,后下岗务农至今。自1991年开始零星为文,断续在省市级及企业报刊等发表作品400多篇,散文、小说、诗歌在全国征文中多次获奖。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丽人行》(与人合著)、个人散文集《北芳散文选》,2017年3月被山东省散文学会授予“半岛优秀散文家”称号。

  优秀征文展示:七月号第8期

  岁月的说书人

  文/北芳

  一个人只有今生今世是不够的,他还应当有诗意的世界。

  ——王小波

  我知道,这几年,你一直在牵挂着我,因为我在乡下,因为拮据和劳累穿梭在中年的日子里,时移世易、情凉意薄,即使把心事错埋,也不喜人语,但你一如既往的问候让我一直活在感动里。看着欣赏的人,眼睛里都是糖,能够听我讲讲一段过去,那些由盛而衰的往事,以生命最美丽的部分传递出岁月的品质,是你的心愿。那么好吧,我向往晴耕雨读,等雨来的时候,你也来,共你一同清风里采茶、听着吴凤花苍凉的范派,看雨打梧桐,说一番人间掌故与你细听。

  雨,终于来了,这是怎样的幸福啊,所有情感都潮湿了。你知道的,这半年,胶东大旱,山上的果树已干死四分之一,剩下的苟延残喘被大太阳烧得瞪不起眼睛。有的人家花生直到夏至还没种到地里,种地里的,花生蔓、玉米叶子打着卷儿,有些焦脆的感觉。人们为四处抢水、买水,疯狂地吵着,闹着,打着,事故层出不穷。雨,在农人的心里,该是怎样沉重的渴念和疼痛。但是现在,雨要下了,土地上的万物都张开了嘴,伸长了手臂,等着雨来安抚焦渴的心灵。

  我也一样,在阳光下负重走了很长很长的路,苍白的舌头,需要水。

  你说,你读书的样子真可爱,可是你每日劳作的样子,总是让我想起当年王小波在水道青虎山村的日子。一切旧物都是岁月的说书人,低矮的老屋,陈旧的独轮手推车,青虎山村500多年的棘子树,隐约可见王小波当年在树下读书的情景,他一脸古怪,告诉舅妈刘曰花:“这棵树早晚能成道号。”后来这棵树真的成道号了,在那个贫贱之家百事哀、人人干着驴活的年代,路遥体验了那种牛马般的劳动,写出了《平凡的世界》,王小波因为得到家乡人们的照顾,没有过多躬身体会“劳其筋骨空乏其身”的疲惫,却在棘子树下冷眼观世情,做出了人类终极的思考,他的睿智和超越常人的思维令后来人震撼,他感到山东农民蔑视痛苦的精神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极限,他感到乡亲们比起荷兰老乡好像缺少点什么,是一种教养和心智上的缺陷。“傻头傻脑的东西一旦繁殖起来,就会获取营养,自我复制,千秋万代地存在下去。”而今看到你在比青虎山更高更陡的栖霞屋脊疲于奔命的身影,似乎一直未改变那个从猪圈往高山上名为推粪实为推土的劳动方式。但是这是一个宏大的主题,不是你一个读了寥寥几本书的女子所能改变的。天地为炉,谁不是在各自的日子里苦苦煎熬呢?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总有一些比你承受更多苦累的人。王小波特立独行的智慧和超然让他不断地追求自由精神,而你,也有自己的精神自由,在光阴走失的千山万水中,却用肉眼发现了红尘中的美,去讲述着来自民间的被尘埃掩埋了的那些动人的故事。所以我想我们可以沉默,让岁月里的那些旧物来讲述日子的喜怒哀乐。

  那么好吧,亲爱的人——对于这样理解我的人是不是该称为亲爱的人?!我的一生未曾走出过生养我的山村,如同卡夫卡;我的一生也未曾脱离土地和农具的束缚。“我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耕种便像睡醒后记忆犹新的梦,翩翩地舞着,走进了我的新生。我开始了耕种。耕种如奢靡的生活需要钱币一样需要农具。”它们陪我走了三四十年的光阴,都已经灵性十足,你听,我呼唤哪一个,它们都会应声而来,就像童年的玩具,给我们多少欢乐的时光,也让我淌下多少汗水滚滚东流。

  我没去过青虎山,不知道王小波故居里当年劳动的工具是否像牟氏庄园保存文物一样保存着那些农具,牟氏庄园里的农具呈现出一个宏大的旧年的乡村劳动的场面,王小波对青虎山文字的记忆,是大集体时代农村奋斗的命运的跌宕、感伤和辛酸的回放,所以我只能呼唤着眼前这些倚在仓棚边、挂在山墙上的农具来和我们说说话,王小波感受最深的是用小推车往山上推粪,小推车就是我们小时候所说的小木车呢。

  01小木车

  “小木车,哗啦啦,吱吱摇摇到了家。哥哥出来抱外甥,嫂嫂出来一扭扎。嫂嫂嫂嫂你不用扭,不吃您的饭,不哈您的酒,当天来当天走。骨朵山上有把火,烧死哥哥疼死我,烧死嫂嫂另说个。”被尘封在角落里的小木车忽然在三十年后听到我的呼唤,立刻高兴地唱着我们儿时的童谣轱辘出来,它明快地叫着,宛若秋风中蝈蝈的歌唱。

  久别重逢应欢喜,有小木车相伴的时代正是我的童年,它总是那么欢乐,轴承的转动中吱吱呀呀地唱着乡村的抒情曲,温馨而甜蜜。它是劳力们的好帮手,车架的两面,分别绑着一个棉槐条编制的长椭圆箩筐,与王小波所说的往山上推粪用的大概都是一样的,收割时往家里推苞米棒子、地瓜、花生等总比用扁担挑着轻松。那时的窄门窄路田埂和羊肠山道,因为有小木车笑声的陪伴,山野不寂寞,手握木车杆的人也活出了自豪和得意。

  正月里来把门出,父亲用小木车推着我和妹妹去亲戚家,车杆上挂着蒙着新毛巾的柳条篓子,我和妹妹在车架的箩筐里一面坐一个,一路上看山看雪看飞鸟,唱着自编的儿歌欢天喜地走亲戚。

  不倦的岁月流逝,过了几年,生产责任制的好政策让每家每户桥归桥路归路各人挣了各人吃。父亲叫木匠做了一辆两个轱辘的大板车,也叫马车,买了一头骡子,走到哪里都是骡子拉大板车。那时候有个大姑娘的择偶标准便是婆家必须有“一公一婆,一驴一骡,大姑不要,小姑一个,要个女婿还得会教学”,但是谁家也达不到这个水平,于是她就真的一辈子没结婚。

  小木车被先进的大板车置换出生活的边缘,从此无所事事地闯立在草棚边吃惊地观望着飞速发展的新时代。

  后来家家有了三轮车,小木车被日晒雨淋灰黑了身躯,大都拱进主人的锅底发了最后一次余热。但是有时候人们还是想起小木车的好,轻快利便,于是家家用钢管焊接一个独轮小推车,从地里向外推苹果,推樱桃,有了小推车就少出力。

  多年之后的今天,用木头做的小推车,我只是在牟氏庄园里见过了,它的形象早已在农家小院消失殆尽,却永远留在那一代人的记忆里。

  02锄

  迟子建说,看一个农民的活计做得是否地道,打量他家的农具便知晓了。

  我家里有锄镰锨镢犁铧耙子叉子,所有的下地工具,家里应有尽有,只是我的活计做得有些愧对这些和我日日相伴的农具。这么多年,和我亲密接触最频的数着锄头了,“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锄头扛在我肩上,感觉有千斤重,这个感觉来自我的父亲在大集体的年代挥汗如雨比牛马还累上百倍的记忆,他养活着一家老小,更养活着村里那些专门吃干饭的。

  小时候,每天看见光着脚板走了十年春夏秋冬的父亲,迈进篱笆门,一把锄头从他疲惫的肩膀滑落,“当”的一声摐在破院墙根,然后父亲似乎突然间就没有了力气,黯淡无神的目光,光脚像踩着棉花一样走进门。父亲是我一生所见过的人中挑的担子最重的人,不知道那些年是怎么熬过来了的。爷爷下世早,父亲18岁挑起奶奶一家10口人的吃穿,后来我们姐弟仨因为越穷越有病,越有病就越穷,把父母整得半辈子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父亲在生产队当队长的年代更是出了过头力,小村一百多个人口有三十多人不上工,村干部和他的家属甚至干部的干亲家都可以不上工,剩下的一半平民百姓养活着那些吃等食的好多年。如今干旱了,家家有三轮车拉水,有抽水机电机浇地,而大集体时代的大旱之年,全是男女劳力挑水往山上运,村长不需要操山里的心,只管每天迎来送往吃吃喝喝是工作,当大队长的父亲从天不亮就带领全村劳力从河里汲了水,挑到山上去浇庄稼,中午不回家,送饭上山吃。父亲要充分发挥他的队长模范带头作用,人家挑一趟他挑两趟。夏天的草比庄稼长得快,刚锄完这一茬,掉头一看,另一茬又茂密起来,天越热越是死草的最佳时间,父亲依然带领人们送饭吃,忘我地以锄头做武器,和青草大战数不清的回合。

  我从来没问过他知不知道累。我只知道,后来锄头正式落在我肩上,不到十年,我就得了肩周炎,如今是一年年加重着。村里人有句老话,如果谁考不上学,就嘲笑说来家“拉弯弯铁”吧,这个弯弯铁,就是指锄头。锄头是最能代表农民身份的工具。

  在我放下锄头拿不起笔头的日子里,我数着指头盼望锄头有一天能够从我的肩上失业生锈,直到我看见锄头柄上的那些褐色的眼睛滴出血来,我依旧弃不掉一根千疮百孔的锄棒。抬起头,发现王小波正嬉皮笑脸地说:“绝望其实是无限的美好。”

  梭罗却像个哲人一样不痛不痒地说:“我看见青年人,我的市民同胞,他们的不幸是,生下地来就继承了田地、庐舍、谷仓、牛羊和农具;得到它们倒是容易,舍弃它们可困难了。”这话好像专门对我而讲,对土地的坚守,是思维上的贫穷,如今土地生产的庄稼和水果越来越不值钱,而农药化肥一切农资却突飞猛进地上涨着,加上如今气候反常,多年风不调雨不顺,天气一年更比一年干旱,农民劳作了一年,去掉本钱,坐在年底的光影里,数着廖廖的几张钞票唉声叹气,过年节约点吧,明年春天的化肥还得拉饥荒。

  许多人放弃了田园,到城市里寻找活计,最后一算,打工的确比种地划算。剩下的人艳羡着扬眉吐气的打工人,一边又扛起锄头,与上帝撒下的那把草籽做不死不休的斗争……

  锄是辛苦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难以描述锄头之劳苦,锄头的皱眉、呻吟,只是在泥土中默默承受,一旦它穿出泥土,便会绽露出锃光烁亮的笑容。

  这二年,为了安抚更多的农人不至于舍弃土地而另谋出路,专家们发明了耙地机、割草机,但是山羊因矮够不着树叶,骆驼再高钻不进窄门去吃青草,什么工具都不是十全十美的,先进的机器只有在果树高的大片地里才能施展才华,庄稼地里和矮化果园,还是离不开锄头。

  如果所有的农民都跑进城里打工,还有谁来管理千百年来赖以生存的土地?锄头挂在山墙上,暗暗地在思考。

  03镰

  金黄的麦穗在夏风中跳着霹雳舞,练着海浪波幅绵长的柔美动作,麦穗里面的福气向着美好生活鼓起来的时候,就开始深切地呼唤着镰刀了。镰刀应约而来,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刺眼的光芒,嚓嚓嚓麦穗骄傲地躺在地里,又很快被搬到场院上,剩下的一畦畦麦茬,就留给低调的麻雀和田鼠们过冬吧,当然还有谁家屁股肥大的老母猪也来赶差。

  脑子不用不灵活,镰刀不磨就生锈,一年的光阴里,镰刀的忙季也不少,夏天割麦子,秋天砍玉米秸子,刻高粱,割谷子,冬天到山里拾草,镰在农人的腰间不离不弃。

  镰陪伴我的日子也是漫长的,小时候放学以后手拿小镰刀身背小竹篮,去地里打猪草。稍长,好多个周日又拿着镰刀给学校完成任务去割青草割茅草上交,十三四岁的年纪挑着一担担茅草往联中送,淌了多少汗流了多少泪只有六里地的山路看见。后来镰刀在我手里用来和父母比赛割麦子,我割麦的速度不慢,就是麦茬留得高了。夏天的太阳脾气大火气高,毫不留情地泄火排毒养颜,镰刀割了一大片麦子,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父亲用肩上的毛巾擦一把汗,摘下草帽扇扇凉风,望着饱满的麦穗晃动着金子般的光芒,父亲看到了通向幸福生活的希望,再一次与镰刀握手,重复着一个G型的姿势。镰刀一抬头,看见父亲丰收的喜悦洋溢在眉梢。

  后来,麦地里长出了苹果树、樱桃树,镰刀在夏天如一轮弯月,幽幽地挂在山墙上,说不清是喜悦还是失落。到了冬天,镰刀突然东山再起,漫山遍野是嚯嚯的砍柴声,割茅草烧火做饭的人很少了,都爬到山坡上打柞树,砍刺槐砍松枝,有木头烧热炕的冬天,当然要比烧茅草暖和多了。

  坎坎伐檀兮,镰和柴草的欢声笑语在岁月里且歌且舞了二十多年,镰老了,也累了,终于退休在仓棚的南墙角,低调地度过余生。偶尔主人需要的时候,它会在磨刀石上嚓嚓地抖擞一下精神,闪过一道寒光,宣布自己宝刀不老,跟着主人上山砍一些刺槐棍子打芸豆架子黄瓜架子。镰说,老了,也不能成天蹲着,出来活动活动筋骨找点当年的记忆,生命也在于运动嘛。

  至于镰退休的原因啊,很多家庭安装了暖气,年年买煤过冬,人都是骑驴拄棍,舒服一阵是一阵了,谁还会像以前一样携着镰刀去大山里砍一冬的柴呢。

  04镢

  镢一路走来,在身后镌刻了一道千年农耕的痕迹,镢从新旧石器时代一路不断地创新到钢铁时代,铁器的演变,从历史册页里伸出一只木柄的耳朵,谛听着电子时代的节奏。

  镢在我的视线里,有板镢和三叉镢之分。板镢的头是一块长约一尺宽约四厘米的带孔铁板,当然孔圈是用来镶嵌木柄,板镢用来刨树墩、刨玉米秸子等,会有脚踏实地的实在感。三叉镢是用钢铁打成三个长约一尺的齿子,一边也有孔圈镶嵌木柄,这个的使用频率也是很高的,开荒松土挖渠开沟刨地瓜花生等都离不开它。三叉大的叫镢,三叉小的叫小抓钩,抓钩换上个长柄,好给力气小的孩子们使用。那年我和弟妹在南园里刨葱,弟弟抱着杏树仰望着树上的知了,粗心毛糙的我抡着抓钩在刨葱,刨两下第三镢落下时,正好抓在弟弟仰着脸的额头上,顿时,三个窟窿冒着血,弟弟哇哇地哭着,我吓得领着弟弟回家去。父亲用自行车带着弟弟去医院包扎。此后每当我想起来就后怕,如果刨到弟弟眼睛上,那就后悔三生也来不及。

  镢啊,一叫起这个名字,硬邦邦的,男子汉英雄气概十足,开荒刨地了,镢第一个站出来,镢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镢头扬到半空中,在山野上划着抛物线,深深地抓到地里,农人向怀里一拉,一块板结的泥土就松软了。镢欢欣地在靓丽的天空下,在广袤的山野间,心情好好地上下翻飞,左抡右劈,像画家描着工笔画,镢要用他男人的责任为大地描出一副壮丽的锦绣山河。当中午的阳光把父亲的影子压扁时,一块历经坎坷的地,就被父亲和镢的双赢合作下铺成了一张平展展的大床。

  镢也有性情温软的时刻,当人们叫它镢头的时候,像愣头小子听见母亲在喊他的乳名,憨憨地笑着,却不着声,就像学雷锋做了好事悄悄地离开。它不需要人们语言的赞美,更无意走进历史的册页里与文物比肩;只是,当漫山遍野长出了五彩缤纷的庄稼和果树,五谷丰登的庆功宴上,镢在角落里抹去了一脸的汗水。

  那么多农具都退休在新时代的新政策里,镢也到了英雄暮年美人迟暮的时候,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新式的机械农具代替了古老的镢,平原上一律实现了机械化。胶东丘陵也每家置办上耙地机,耙地机安慰着镢说,老哥,你歇歇吧,你一天干完的活,我用半个小时就干完了。

  可是,胶东屋脊栖霞的许多山村,土地在山腰像鞋带一样,耙地机开进去屁股掉不过来,有时候还得请镢出山。此时,镢跳上农人的肩头,一脸正气,沐浴春风,昂着镢头,天高地远,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别看我烈士暮年,依旧壮心不已!

  05锨

  锨一看见镢,就温柔得像个小女人,镢和锨在山里帮主人挖菜窖,镢狠命地刨一阵,锨就一点点地把泥土挖出来。镢和锨这样夫唱妇随,艳羡煞世间为生存而忙碌不休的夫妻。

  铁锨总是被主人扛在肩头上山去劳作,挖渠,植树挖窝,挡树盘,铁锨直到如今仍是土里刨食吃的命。锨有木锨和铁锨,木锨像大户人家取了个娘娘,从来走不到山里,它只是偶尔在忙季到场院上去看一看,检查生产似的例行公事,帮助主人扬扬场,如同现代版的官僚下乡作作秀。不做实事的人终究会被社会浪潮拍在沙滩上搁置起来。木锨在胶东这块地盘上随着种粮食的越来越少而渐渐心灰意冷归隐在尘埃里,只能靠回忆那些从前享福时代的旧梦以度残生。

  木锨曾经给我的童年带来过许多欢乐,所以我忘不了它。打麦场上人声沸腾,机器隆隆,我和弟妹都在场院上玩耍,除了跳麦秧垛体味蹦极的快乐,最有趣的是趁着劳力们放下木锨拿叉子挑麦秧的时候,我们急忙抢了木锨,弟弟妹妹轮流到木锨头上蹲着,我拿着锨柄像转圈推磨一样跑,嘴里唱着:“小鸡赶火烧,越赶越有劲……”妹妹在木锨头上闭着眼享受,嘴里叫着好恣然呀好恣然呀,弟弟急忙把妹妹拉下去,他要坐着享受,但是一会木锨又被劳力要去。

  没玩够,回家拿着铁锨在门口玩,铲泥土铲粮食的锨,竟成了我们的儿童车。锨一旦成为玩具,就像灰暗生活里的小确幸,雨后阳光般的照亮我们贫瘠空乏的童年日子。

  锨也像现实生活中那些沉默寡言的人,不张扬,不抱怨,没有轰轰烈烈的辉煌的岁月可以回首,也没有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幸与不幸,在自己的路上平稳地不急不慢地走着,你用我时,我一定会尽心尽责,你不用我时,我安之若素,顺其自然。但是,在农人眼里,锨的职位却无人替代。

  06筢

  亲爱的人,我很想结束我们的话题,可是还有许多农具在那里排队递上名片来。无论怎样,是不能一下子面面俱到地来讲述的,话多纸长时间短,还是简单地点到为数吧。

  凡尘俗景,尘过眼,风过耳,过之则忘。然而千百年来人们赖以生产的农具,历史是不会忘记的。犁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胡子一大把的爷爷了,驼背的犁辕上闪烁着岁月的光芒,辕木里浸了多少汗水,只有它自己知道。犁改造成铁辕的时候,牛马拉犁可以换成人来拉,单人拉犁的时候,犁也可以叫着耠子。直到如今,每年种花生,种玉米,仍是我拉着耠子,那种累,三言两语形容不出,如果想起,会有液体在眼角闪烁。

  南墙上挂着的一排农具中,少不了筢子。筢子头有近二十根弯曲的长条,小时候竹筢是我的伙伴,几乎每天傍晚放学后,我用竹筢撅着网包去搂草。用得多了,竹筢勾都磨平了,母亲就点着火油灯在上面燎着,一根一根弯曲,竹筢有了弯勾,像生命的重生,继续去搂草。

  后来有了铁筢子,只要不断齿,一般是不会用坏的。现在不需要去搂茅草了,农人在果树地里锄完草后,筢子的任务就是把青草划搂出去,别的一般是用不上了。

  还有一种铁耙子,可以与锄并肩战斗,耙子的模样就是猪八戒手里的铁耙的形状,既可除草又可当筢子使用把草划搂干净。牛马耕地拉耙子的年代,还有两种耙子,一种是用腊条等编制成目字形的整地工具,一种是用木头做的长方木框,木框的两根横梁下面错开嵌着两排犁刀,雪白得晃眼。牛马耕完地后,再在牛的后面套上耙,赶牛的人站在耙上,牛拉着耙走,两排十二把犁刀,切开泥块,来回往复,新翻的泥土的硬块就被耙得细碎而平整了,最后再套上条子编的耙拉一遍,土地就更加熨帖平整了。我小时候爱跟着父亲上山,就是为了能够坐在耙上被牛拉着来回走,坐在条子编的耙上踏实,木框钉的耙上需要站着。坐一会耙,如同坐了一会拖拉机那样恣然而满足。

  南墙上挂着的农具,老的新的像一家人,散发着泥土的味道,汗水的味道,阳光的味道,岁月的味道……

  亲爱的人,这样盘点着农具是不是会累?一个简约的农具,就是一部中国农业的通史。从农具的朴实中,是否读到简单而芬芳的生活?当我们走进记忆的老屋,看一看这一砖一瓦总关情,一草一木都是诗,不禁会想起王小波那句经典语录:一个人只有今生今世是不够的,他还应当有诗意的世界。

  雨落在瓦檐上,横看是帘,竖看是线,瓦上生烟霞,雨帘飒飒,勾起历史的韵味来。青砖小瓦马头墙,梧桐夜雨花格窗,瓦上生四季,檐下述人生,梁上图腾,角落油灯,指向旧梦,指向古典,指向历史深处的黄卷书。

  亲爱的人,你是一个安分的看客,在这潺潺的雨声中,听我娓娓地说一段此去经年。你可采了用微雨零落而下的词句,填平了岁月的海。天晴我依旧要上山干活,种地的要靠天吃饭,更要靠人勤劳。无论什么年头,地在农人眼里都是一块宝,有了土地,就有了在这世上站得牢的底气,有了土地就有了养家糊口的依据。远远的,大地上也镶满了我和父亲走过的脚印,我无法踩出像父亲一样深沉、宽大、从容的脚印,但是我会把对农业的感恩全部栽种在文字里,让他走过的一地脚印长满了绿色。我看见王小波在鼓励我说:“好的文字有着水晶般的光辉,仿佛来自星星,虽然我会死,可一想到死后,这条追寻智慧的路还有人在走,心里就很高兴。”

  那些承载着我们悲欢离合的旧物一路走老了多少岁月,春夏秋冬,时间在土地上堆积,没有堆积起秋天的丰硕,没有堆积起春联上“堆金积玉”的盼望,但是比起王小波记忆里的贫穷肮脏和困乏,如今的农民家家小康是达到了,因为人类历史的车轮只能滚滚向前,而不会倒退。王小波未卜先知地问:“在黑铁时代人们总是在等待着什么?”人们等到了,等到了白银时代的温饱和轻松,更等来了黄金时代的繁华和惬意。

  在汉字组成的这块象形的土地上,我用锄头在写字,我愿我所有的文字都将是农人活着的安魂曲。

编辑:周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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