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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一匹羞涩的狼

2017-06-14 15:30:21   来源:博雅好书   【字号:

  我的眼睛已经湿润但无泪水

  只给我一两清风二两月光我都

  消受不起

  关于卧夫和他的诗

  怀念一匹羞涩的狼

  文/ 张清华

  怀念狼

  假如从朋友或亲情的角度,我没有什么资格在这儿举荐卧夫的诗歌,因为我与生前的他虽然相识,也多次在活动或饭局上相遇,但真正的交往并不多。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今春4月“海子诗歌奖”揭晓时,海子妈妈和弟弟查曙明应邀从安徽前来,在北师大附近的一次午餐上。我因为到得晚,刚到一会儿卧夫和几个人就先走了,他走时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歉意而略嫌羞涩的微笑。后来我知道,那天中午还是他买的单,他是为了海子的家人专程从通州赶过来请客的。随后不到一个月,就传来了他离世的噩耗。

  程小蓓应约画下卧夫的肖像,只是诗人已无缘见到

  卧夫给我的总的印象是:这是一位肤色略黑但相当帅气的东北汉子,模特式的身材尤其标致,也许是视力有些问题,他总戴一副颜色偏深的眼镜,显得有点“酷”。卧夫虽自诩为“狼”,但在我的感觉里,他是一匹有些羞涩和孤独的狼,一匹相当低调和质朴的狼。稍微哲学一点的描述应该是一个“局外人”——每次诗歌活动他总是拿着相机咔嚓咔嚓地照个不停,显得像一个资深的媒体人,有时他又夹着一卷宣纸,备了毛笔让所有的人题字,像一个不太入流的收藏家。活动上他几乎从不发言,每到主持人或周围的朋友提到他,他总是羞涩地摆摆手,不著一字。

  缘于这些因由,我并没有十分注意他,包括他的诗。因为在所谓的诗歌圈子中类似的朋友很多,喜欢凑局到场但又面孔模糊,卧夫寻常大抵给人这种印象。当然,在更小的圈子里,他的情况可能就大不同,据许多朋友回忆,他经历丰富、感情细腻、人缘尤好,是个有性情的真男子,等等。但这些于我而言,只能是语焉不详的感觉了,其情其景只能设想,无法浮现为真切的经验。这自然是因为我的粗鄙和愚钝,这样有意思的朋友居然失之交臂而未曾深交,正所谓凡夫俗子,肉体凡胎,不识真人之相吧。

  这也就接近于通常会出现的一个悲剧了:一个人的死亡引起了我们的围观,一个诗人在他死后才赢得我们的赞美。尤其——他又是一位自杀者,一位尼采所说的敢于“自由而主动地死”的诗人。仿佛我们正是因此而赞美他,而承认他的非同寻常。这种反应以往当然已经够多,其中充满的可解释和不可解释的人心与人性的复杂、怜悯和敬畏、迷信和盲从、幸存者的侥幸感……我或多或少当然也能体会和意识到。中国人总是喜欢将死者大而化之地归为贤者和圣者的行列,表面看是“慎终追远”,但实则也暗含了某些难以言喻的人性黑暗。所以,要谨防在一个诗人活着的时候不予理会,在其死后则大唱赞歌,并以其“亲人”自居——如同施蛰存先生的文章《今天我们怎样纪念屈原?》中说的一样,“总是在纪念上个时代的屈原,制造和迫害我们自己时代的屈原”。

  这确乎不是诗歌的光荣,也不是人性的骄傲。

  当然,我这是在告诫自己,并非在警示别人。我想以此来设定我之推荐卧夫的诗歌的意图,设定自己出来说话的性质与边界。让自己不至于犯过于愚蠢的错误。

  卧夫的死

  卧夫的死是至为独特的。据说他是死在北京北部怀柔一带某座山顶的岩石上,被发现时已弃世多日了。之前他与女友和家人已失联一周以上。他不带手机,不带食物,不留信息和遗言,不给所有人担心和救助的机会,独自一人来到春寒料峭的山崖上,将衣服脱至最少,用回归自然的方式,承受饥寒而死。

  他温柔而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没有用惨烈的、惊世一举的方式,犹如一匹孤独而羞涩的狼。我们无法设想他临终所承受的情境:一个人在极限的体味中,在孤独与寒战中,在极端的恐惧与平静中,在内心激烈的斗争中……以隐忍,以难以想象的意志和毅力,战胜了一切血肉之躯的弱点,与大地最靠近天空的部分融为了一体。这死法也让人惊诧:一个人或许可以接受、承受突然降临的死,而何以能够忍受一下下精神的自我凌迟?佛家有“辟谷”“坐化”之说,我辈愚钝,无法领悟其中的禅机,只是疑惑一个俗人——毕竟卧夫死前仍是俗身——是如何承受这个难熬的过程的,不能不让人觉得是一个谜。

  不过,细想这也许正是卧夫长久以来的一个主意:他就是要用独特的方式诠释他长久以来要确认的一个身份,完成他最终的自我体认,完成一匹在人世无法安生、也找不到认同的孤独的狼之最经典的“诗歌行动”——为海子所推崇和实践过的“一次性诗歌行动”。用这种方式终结其人世的痛苦,也追随他一直崇拜的海子。据说他一直痴迷海子的诗歌,毕生想践行海子式的人生——他甚至出钱为海子重新修葺了墓地,每年出资参与各种纪念海子的活动……但他又认为自己要避开海子那样壮烈的死法,于是,就选择了这样静静离去的方式。确实,这符合他的自我设定,一匹狼,终究会用消隐于丛林的方式完成自己,而不会选择其他。或许人们会看到因为争夺食物而死于猛兽的狼,或者死于猎手枪下的狼,可谁人曾见过无疾而终的一匹狼?

  一匹冻僵的狼

  我无法不想起半个多世纪以前的另一匹——老诗人纪弦笔下的1950年代的一匹狼,他受了西方现代哲学的影响,也有感于工业时代的文明异化,犹如里尔克笔下被关禁于铁笼、意志被阉割的猎豹的“缩微的反抗版”,发出了在城市生存、现代生存中孤独的嗥叫——

  我乃旷野里独来独往的一匹狼。

  不是先知,没有半个字的叹息。

  而恒以数声凄厉已极的长嗥

  摇撼彼空无一物之天地,

  使天空战栗如同发了疟疾;

  并刮起凉风飒飒的,飒飒飒飒的:

  这就是一种过瘾。

  纪弦的狼是蛮性和自得的,他让天地发出了寒战,自己心里则得意洋洋。他就是单单要挑战人们的神经,单纯要说出这现代世界的荒谬,说出嗥叫之后的一种难言的快感;可是卧夫这匹狼,却把一切孤独都拿来自己承受,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让飒飒的冷风穿透了自己的肉身,冻结了自己的生命。

  卧夫的遗体是被寻山的护林人看到的,警方为他的身份查询忙碌了数日,幸亏他此前曾因酒驾被拘而留下了DNA的样本,才得以确认其身份。否则,这匹“失联”的狼或许从此真的就在这世界上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作为摄影家的卧夫曾告诉我,他的相机里有很多我的照片,都是在各种会议活动上留下的。我说那你倒是给我啊,他总是羞涩地笑笑,说等我刻个盘送给你。

  而今,我永远也见不到这些照片了。

  卧夫的诗

  关于卧夫的诗,我只能简单说几句。怕思考太浅,说不好误了读者。

  我想说这是自然的诗篇:轻松但不轻薄,浅白但不浅显,俏皮但不轻浮,狷介但不狂傲……假如把所有的辩证法,艺术的辩证法,都镶嵌到他并不厚重的诗卷上,也不会显得特别过分。从这些作品中不难看出,他是一位有功底的、从不盲从别人的写作者。他的每首诗中几乎都充满了自嘲而渺小的口吻,但却让人感到真实和亲切、谦逊而可爱。确乎,用庄严而巨大的口气写作,在近些年早已不合时宜,但在刻意矮化和渺小的口气中,也要有自己的声线和口音。卧夫显然是用生命找寻到了自己的频率,独属于他的话语风格,卑微而幽默、浅白而洒脱,就像一个人独有的指纹那样清晰、确切和自然。而这正是一切珍贵的写作所共有的品质,也是我所说过的类似“上帝的诗学”的一个规则,即为生命支撑、见证和实践的诗学。某一天人们会发现,他的诗歌和他的生命已经完全地融为了一体,互为表里,无法分拆。如果真有那么一个时刻,卧夫可就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诗人了。

  诗人卧夫是如此地谦虚和谦卑,但却有独立不倚的自觉——“窗外的渔火与我见过的渔火类似/于是我就不想去打渔了。”在别人的诗歌中,这样的句子或许只是一种姿态,但在他这里则是一种十足的坚定和强韧。因为他的活法和死法都告诉了我们,他就是这样一个独立不倚的强者。当然,外在的粗犷也同样不能掩饰他内心的脆弱——“花开的声音把我弄疼了足有30分钟”,这样的句子也让我久久不能搁下,他脆弱的柔情也把我弄疼了许久。

  一个人毕生与自己较劲,可能是卧夫最后命运的缘由。这是生命之谜,是哲学与病理学互相牵绊的一个命题,非我这样的凡人可以解答,但我们从他的诗中可以看出这些挣扎和斗争。多像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的“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卧夫的《从圣诞开始》也是这样一种挣扎中的自励,或自励中的挣扎:“从圣诞开始,就从这个圣诞开始/我把跌到地上的种子拾进口袋/总能听到你的声声呼唤,却辨不清方向/只好原地踏步。亲爱的呀,你和我在捉迷藏?/我差一点连喝西北风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我保留了吃奶的力气/等你学会忧伤再来找我/如果你想喝醉也可以找我/我在太平洋里已经洗过手了/关了床头灯,仍然可以在纸上写字……”他不断地试图重新开始,摆脱那让人沮丧的忧郁的缠扰,但这样的开始注定徒劳无功。读来读去,我感觉卧夫诗中用心最多的,仍是对生存的悲剧本质的残酷描述,以及对生命本身之卑微和无助的反复认定。

  只是,他在语言与风格上保持了难得的诙谐和松弛,自始至终,他没有紧着嗓子喊出一句痛,给人的永远是温柔的鬼脸,或挠痒痒的笑意。他声称“不写诗的时候,我却喜欢反话正说”,可是他的诗歌又何尝不是正话反说?我特别纳闷,在他看似诙谐快乐的语言和紧张痛苦的内心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难道他如此幽默和快乐的语言,一点也不能减缓他的痛苦,一点也不能医治他悲伤的灵魂吗?

  还有爱情

  还有爱情——爱情也无法医治那恼人的忧郁么?他的爱情诗写的多美啊!即便和海子的比起来也不逊色,包括其中的肉体隐喻,都是写的如此之美,让人神往而着迷。我无法搁下这首《水里的故事》,它迷人的感性和感性的迷人,都让人流连忘返和自惭形秽——

  水里的美人鱼抓着我的根部

  引导我缓缓下沉。我挣扎着

  窒息了几次才浮出水面

  水还在流,但是没把落花载走

  这让我相信了世界有多么奇妙

  如果你活着,请你在地狱等我

  如果你死了,请你在天堂等我——

  “我的眼睛已经湿润但无泪水/只给我一两清风二两月光我都消受不起/稍微等我一会儿,等我把自己风干/等我形同化石,我就不怕冷了/我正在选择一种音乐准备麻痹双脚/而且为你守身如玉。那些没出土的植物/也许都想在水里引吭高歌”。天呐,多么美,多么美。我们几乎可以触摸到他的幸福了,那幸福的电流几乎可以击到我们……

  可是这些,也没有能够将他留在人间。

  “死不过顾城,活不过海子”,俗人在我们的时代想的最多的,是如何升官发财,而他每天惦记和自比的,却是这些旧时明月般的灵魂。打定了主意的人我们说什么也没用。卧夫能够提醒我们的有很多,其中的一条是,幽默也许是忧郁的一种表现形式,表达孤独和忧伤也可以用诙谐轻松的语句,对付一生不可自决的内心冲突,反而就是四两拨千斤的修辞。

  好可怕。

  或许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让人怀念和感到歉疚的人。他活着不会给任何人添堵,他死了,连一个普通朋友都会眼含泪水唏嘘不已。不要以为他是个谦逊的人就忘乎所以,更不要以为他是个自认懦弱和无用的人就不以为珍贵。仔细瞅瞅这些句子,你会想,原本我应该认真对待的,可是没有。因为他早已告诉我们,他是一枚空酒瓶,一块曾经装着粮食、酒神和诗的玻璃。而今,他自认为已经空了……如果好好作一点精神分析,或许我们会有些准备,可是我们没有。

  其实回过头来才会看到这个人彻头彻尾的强悍和聪明,知道他洞若观火的彻悟,以及固若冰霜的冷峻。四年前的这首《初冬的玻璃》,似乎已经预言了他将要做的一切,用了四年坚持,并且做了那么多事情,已属不易;仿佛一个事先的设计,这首诗就像是他临终的遗书,或者自拟的墓志铭——

  我走的虽然是一条盲肠小道

  可我看见了顶峰的

  抽象的落叶。每当我想起那些

  都恐惧得要死。但我死不过顾城

  活不过海子

  又做不到把红旗插在某个山头

  就想去走一程弯路,并与枕头渐渐恩断义绝

  我在梦里力气大得惊人。等我醒来

  却对所有的故事欲语无言

  我看透了一面初冬的玻璃

  他实践了这些句子,就像实践了誓言。而今,我们面对着他的诗,和他的无法诠释与复制的人生故事,也觉得像面对一面永恒的镜子,一片悲伤和破碎的难以复原的玻璃。它映照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身形,那匹曾经在我们的身边晃来晃去的温柔而孤独的狼,他的羞涩和忧郁、阴鸷和暧昧,最终变成了无数的光影和碎片,闪烁在又一个寒冷的季节里。

  2014年10月5日,北京清河居

编辑:孙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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