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史

　　花事

　　今年再开的这一朵，已经不是去年开过的那一朵，重复不是花的风格。每一朵都有打开的机会，而那些未曾开过的，总也不肯放弃机会。花事酴釄，其实是各开各的。我们无法循着香气，寻回过去的那一朵。

　　现在正是它开放的时节。如果没有花，我真不知道它用什么来吸引人。极其普通的灌木丛，那叶子油绿发亮，别的植物也有类似的叶片，幸亏有那些花，很白很胖，香到让人窒息，在密闭的空间里闻见，简直就是臭了。我说的是栀子。以前它开在人家的后门，如今它开在我的楼下，车库门口的垃圾桶旁。

　　不是什么东西都是从前的好，但是对于一朵栀子来说，它最好的光阴无疑在过去。它适合开在一个有天井的院子里，青石板铺就的路面，竹篱笆围了月季与绣球花在院落的一角，栀子植在另一角，平常无人在意，直到开了花，那么白，那么香，连猪圈里的猪都能闻到。它的香还将惊醒阁楼上做梦的人。

　　想象一下那个过程吧，那香气似乎有声响，会走动，一点点在空气中扩散，形成声音和气味的旋涡，渐渐聚焦，发酵，又悄然衰败、消散。

　　花期要减少雨水，日照也会加速花的衰败，只有适宜的风，才能把香气传得更远。由栀子想到姜花，又名蝴蝶兰的，也是白花，开在夏天，那气味还要淡雅、轻缈一些。让人想起，夏夜里，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的歌声。气味是花的语言，可我们才不管它想说什么，即使它什么都没有说，我们也知道。

　　有些花适合远远地观看，比如桃、石榴、梨的花，还有樱花，云蒸霞蔚似的一团团，一簇簇，多么壮观。天地之间都是这花的海洋。

　　花期烂漫，难管难收，但所有的结局都归于一种。花之于人，最大的意义还是在于象征。重要如玫瑰，也只是一个晦涩的隐喻。

　　插入瓶中，迅速枯萎，说了那么多，这句才是最重要的。
 

　　飞

　　说不定，人类以前是能飞的——要不然，那么多孩子怎么本能地渴望鸟儿的生活：飞。飞离地面，飞向高空，飞得远远的，离开这儿。

　　不仅是鸟儿，哪怕是一只兔子、一头绵羊，都是孩子羡慕的对象。你看它们多么灵巧，聪明，迅疾，想要去哪儿就能去哪儿。孩子是对的。一个成人在经历了很多很多事情之后，才发现孩子的追求永远是正确的。

　　练习飞行是每个孩子的必修课。她们总是想尽办法，让自己飞起来。当一阵大风吹来的时候，她们乘势而跑，以为自己是风中的飞行物。直到奔出很远，双足仍在地上，翅膀也没有长出来，有点失望，赶紧从坡地上跳下，跌跌撞撞向前冲，还是没有飞起来。

　　她们常常在床上练习飞。把枕头当翅膀垫在肩胛骨后面，安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翅膀扇动起来。或者等不及翅膀起作用，自己站了起来，托住作为翅膀的枕头，向上一跃，再一跃，还是没有成功。有几次，还从床上摔了下来。

　　除了鸟儿，她们最想成为蝴蝶，又美又能飞。连风筝也让她们羡慕，居然能飞那么高，还不怕累。还有植物，因为连蒲公英也是能飞的。

　　第一次主动说出口的词语是月亮。夏夜，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是宇宙间最明亮的飞行物。如果有一天能飞到那里，就好了。

　　能不能把孩童的舞蹈看作飞翔前的准备工作？就如飞机起飞前在跑道上缓慢地滑行。伸展双臂，就如张开翅膀，就要飞起来了。但愿，这一回是真的。

　　失败了那么多次，一直没有放弃。无数次听人讲飞不起来的话，还是想飞。想真的飞起来，像鸟一样飞起来，而不是像飞机那样飞起来。那些会飞的鸟都有好听的名字，白鹭、画眉、斑鸠，哪怕是乌鸦。

　　大人告诉她，别学飞了，你的身体是飞不起来的，但可以在别的方面飞。

　　她听不明白大人的意思，却毫不气馁，一直一直在学飞，却始终始终没有飞起来，这真让人伤心万分。终于在梦里学了几次，竟然成功了。

　　有一天，她想到了一个关键词：翅膀。这是学飞功课中最重要的东西。终于，从商店里买回一对粉红的翅膀，连睡觉也不肯摘下，总觉得万一翅膀哪一天想工作了，而自己却不在身边，那可怎么办。

　　从商店里买来的翅膀始终没有动静，她又想最好有一对被电池所遥控的翅膀，或许就能起飞了。

　　台风来了，树叶和果皮都飞起来了，还有本来应该埋在泥土里的种子，此刻也纷纷扬扬地满世界乱飞。她站在风口，两幢房子之间，张开双臂，嘴里默默地念叨着什么。很多年里，她会一直重复这个动作。直到有一天，她为自己幼稚的言行感到羞怯，绝口不提此事。我们的孩子就这样慢慢地成为大人了。

　　房间

　　我知道报纸上为什么经常报道醉汉总是走错房间，踢开邻居家的门，大摇大摆地进去。不用说醉汉，连清醒的人都有可能弄错，哪个才是独属于我们的与众不同的家？所有房间的装饰总是如此相似，每个客厅必须得有电视机，每个电视机后面必得有背景墙，和背景墙相对的是白墙上的装饰画，庸俗，粗鄙，毫无美感的复制品，无一例外，似乎它们出自同一个设计师之手。那不是家，而是物的陈列柜，是桌椅、物品的容身之所。

　　对一个空间的想象，可以盘活我们体内潜伏的创造灵感，还可以增加我们对家庭的热爱。为什么我们愿意留在一个男人或女人的身边，难道不是因为热爱吗？热爱着与那个人同居的物质空间，总有那么几处特别合乎人意，让你无法舍弃。又比如，一个人对生命本来已经非常厌倦了，处在随时可能离世的阶段，可是恰巧他或她的厨房刚刚装修过，新鲜感还没有过去，这样的人，总会对生命多存一份留恋，从而悄然度过可能来临的人生低谷。是那个新装修的厨房拯救了他，而不是所谓生命的意义。

　　每当我对自己的居住环境厌倦了之后，总想着搬到哪个旅店里去住，不是那种连锁旅店，每个城市都有的，除了干净，毫无特色。我向往的是一些陌生的空间，摆放着一些温暖的家具，有一些让人迷恋的物事。最好还有一些与我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像风一样在那里来来往往。一些有趣的人会成为你愿意欣赏的风景。

　　当然，旅行只是过渡，最后还是要回到房间里来。如何让一个房间呈现她所应该具备的迷人性，我想了很久，想到了一点，那就是：那个房间里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应该是旧的，好像被人使用了很久，但还没有损坏，还能继续使用，可以一直使用下去。能给一个临终之人带来安全感的无非是旧房间，旧家具，还有那张陪了他若干年的床榻。

　　如何把一个新房间装修得像一个旧房间一样，这大抵是不可能的。除了永远住在旧房间里，对旧物怀着珍藏之心外，再没有别的办法。可现在的情况是，对于一个房间，我们住了很久之后，它还是新的，新的让你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它，就像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要不就是，它完全地落魄了，变得面目全非，邋里邋遢，没有任何感觉了。因为当初，它根本就不是你非要不可的。

　　难道我们连自己的房间都不能选择了吗？

　　现在的房子大都是别人造的，而且越造越高，离地面越来越远，一旦来到室内，就彻底隔绝了室外，窗下的事物越来越模糊，房间也就成了空中楼阁。当房间成了空中楼阁之后，一切室内的装饰物就变得显着而重要了。我们实在有必要如甄选朋友那样对与我们朝夕相处的饰品家具，进行反复挑拣，谨而慎之，如此这般之后，我们还会那么轻易地离开自己心爱的房间，撒手人寰吗？

　　傻女人

　　下雨了，她戴着斗笠，蹲在雨雾弥漫的河埠头上，一边浣洗，一边抽烟。噙着烟蒂的嘴唇微微抖动着，烟灰抖落到衣服上，也掉到水里，被水融进更多的水里。很快，雨水和烟雾就把她的脸弄得模糊。

　　这么多年，她唯一学会的技艺似乎只是，如何让那些无处可去的烟雾从她的鼻孔里顺利地钻出来。起先她只是躲起来偷偷地抽，没有钱，就背了米袋与人换。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情被丈夫知道了。他一气之下，把劣质香烟整条整条地买回来，抽吧抽吧，抽死了最好。男人一张杀猪匠的脸，恶狠狠的表情，对这样的女人，他还能指望什么？果然，从此之后她就旁若无人地腾云驾雾了。闲暇时抽，干家务时抽，蹲在马桶上也抽，既然是得到了许可的事，何必再避人耳目？只是，那张雾气腾腾的脸，被烟雾呛得泪水连连的脸，再也无法让人看得更清楚些。

　　她还喝酒，喜欢喝马尿似的啤酒，在无人的院落里，一杯接一杯地续饮，直到不省人事，烂醉如泥。酗酒事件，在一个农妇那里，竟有种无耻的暴虐感。别人忙得昏天暗地，她在那里烂醉如泥，这近乎荒诞。可是，世界之大，她能干什么呢？

　　祖母一个劲地说：“她竟然背了米来和我换烟抽，我不同意，她就哭，她竟然……那么胆大。”说来说去，就这么几句，对这么一件简单的事，祖母毫不评判，甚至面无表情，却反复唠叨，真是奇怪。当然，没有人真的会计较她所做的这些，她只是这个村庄里一个不太正常的女人，做出一些不太正常的事，一切都是正常的。

　　村里那么多女人都过上了好日子，扯起一件件花衣裳往身上披，一次次出远门，坐火车，长见识，见识了外面的世界，还有外面的男人。可她呢，因为傻里傻气，加上穷，什么也沾不上边。

　　一个女人活一生可不容易啊。自从烟不离手，酒不离口之后，她才慢慢领会到做人的妙处。当然，烟瘾犯了的时候，她也难受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见人就讨，凄然洒泪，好似山崩地裂，再也无法活下去了。只需小小的一支，就能让她咧嘴而笑，绝处逢生。

　　这些都是笑柄，可真的见了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这个抽烟又纵酒的女人，完全颠覆了好女人的形象。真是一个任性的女人，她的任性里有一种吸引人注意的孩子气，也就是傻气。

　　她对所有从外面回来的人，都笑兮兮地套近乎，就差拉着别人的衣襟了。偶尔男人们也会向她递烟，这样她的嘴就歪得更厉害了。她想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但她什么也不问。

　　事物在变化，作为一个傻女人，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动作和手势。在村庄里居住很寂寞，继续住下去将更加寂寞。人越来越少，时间多得用不完，一个人是死是活与世界不再有关系，这样的时候，你该怎么办？这个傻女人其实非常聪明地找到了蒙蔽岁月的办法，那张酗酒者的脸就是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