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走笔(细节)

　　头 发

　　在头发上，我没有花过什么心思，总是乱的。因为少，从未认真的修理过，也没有对它做过特别护理，同学说理一次头发近一百块，我又担心理发店里弄头发的时间会长得让人望而怯步。一直任它自生自灭着，知道它在掉，每日清晨卫生间瓷砖上黑压压的一层便是明证，或许也有新的长出，以为如此即可维持平衡。有一天看新拍出的照片，骇然发现头顶稀疏，马上觉得头皮火辣辣地疼，无法遮掩，更无法时刻提醒自己。衰老就这样来了。记得小时候，一头浓密的卷发，如波浪般飘逸，奶奶拍着我的给头的时候总爱说我的头发就像草丛般浓密，像是要扎长辫儿的女孩子。那时候哪里知道奶奶为何要对头发的数量大发感慨，顶着一头乌黑浓密的发丝，又重又厚不说，淋了雨也会长虱子，倒是羡慕发丛单薄的人，又清爽又卫生。轮到我能理解奶奶话里的含义时，我头发的数量已经不及当年的一半了。

　　最大的衰老总要先由一样最细微的物事来撼动你，白发、皱纹，或渐趋不支的体力，无一例外。告诉了又能怎样，衰老在继续发生，我们抵制，抗议，想尽办法，直到无力衰老、无计可施为止。世上有太多不公之事，唯有在衰老等少数事情上，大家都是公平的。

　　悔 意

　　有一天妻子问我，我们在一起快二十年了，你后悔过吗？我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当初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经过任何抉择，很自然地就这么做了。就是说，在对此事的处理上我的理智是缺失的。谁能在这种事情上那么理智我倒是佩服。当然对我来说，与谁在一起都只是任何可能性中的一种，不是岔道中需要选择的可能性，这反而难以抉择了。真实的情况是在那一个时间里根本毫无路，你遇见谁就是谁了。事情就是那么简单。然后一直往前走，再去经历人生中别的事情，这过程中一直都有人相陪，没有什么不好。虽然性格彻底不同，生活中吵吵闹闹，从无理解，甚至有那么长分居的日子，可见面时并无愤怒，却是热泪盈眶，因为这也是一种生活，一种状态。

　　推而广之，在任何一件已成为过去的事情上，我从未后悔过。就是稍有后悔，也转瞬飘然而过，后悔有什么用呢？认真想来，那不是我的选择，而是命运的安排。在做任何一件事情时，似乎都有一种神秘力量在推着我。包括我认识了一些人，然后又走失了，遗忘了，不再见面，也没必要伤感。尽管我经常会想起他们，但是我已经不愿再见了。没有什么理由，如果硬要说的话，那就是见面的时间过去了。人不可能对一件事情或一个人维持永久的热情，这也太疯狂了。

　　我想说，以前我从未在什么事情上违背自己的意志，今后我更不愿意。这可能是保持生命康健的理智之举。

　　爱 情

　　一天中总会看见许多人，可真正值得开口的几乎没有。我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对一个具体之人的好奇心。他们在开口之前就已暴露了内心。喜欢在文字和影像资料里见识一个人，琢磨他(她)，或者爱上他(她)。男人和女人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是一样的。如果我要得到理解和同情，我可能会去找一个男人。如果要得到爱，那自然不一样。我觉得爱情是存在的，存在于一个虚构的电视或电影里，就在那一刻，当目光相遇，爱情发生了。常常看一个电视剧，看得泪水涟涟，不能自已，至少在那一刻是真的。有一段时间，我迷上了一个电视里的女人，说过好多次了，后来也就漠然了，她只存在于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后来在电视之外，看到她与这个时代的女人相似的装扮，一样的发型和说话的口吻，不由一阵失望。我想她最好不是同时代的人，或许回到民国张爱玲、胡蝶的时期也好，距离才是爱情产生的土壤。活着要到电视机里去寻找爱，我觉得这比较安全，并且还可以延续即逝的青春，所以就放心大胆地去做了。

　　孩 子

　　儿子越长越高，已经超过了我，和别人一样，走到大街上，去商场里选购衣物，对事物发表看法，越来越像个成人，这让我无比恐慌。我们由于偶然或者某个不可告知的目的养下一个孩子，可不是要让他来重复我们的人生呀，这样的人生可有什么意思。今年夏天带他出去参加文学笔会，在一帮作家和编辑营造的氛围里，他也信誓旦旦，我心里竟是一种凄凉感。可看他如此兴致勃勃，反复叨唠着要长大，迫不及待，迫切渴望着，真是毫无办法。

　　孩子到底不是大人的私物，尽管我们很想把他占为己有，在一段时间内是可以的，越大越不行了，我们要归还，把他还给社会，还给他自己。生命中每多一份情感，便多一份耗损。孩子也是一样，我们含辛茹苦地养大，再把他交出去，交给这个国家。如果是健康的聪明的有魄力的，他的作用便更大。如果是瘦弱的平庸的，国家还不一定会要。可孩子不懂这些，以为长大了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不用没完没了的作业和测试，可以想买什么便买什么——还好他们是这么想的，否则谁还会日思夜想着要求长大呀。

　　有一天我回家给他带了好多东西，满足了他的要求。晚上，我听到他在梦里唱歌。在被歌声惊醒的那一刻，我怅然若失。

　　每个孩子都在忙着长大，但在遥远的梦境里，他们依然是孩子。其实我们也是。

　　睡 眠

　　无论我在做什么，当身体发出睡眠的信号时，我便把一切放下，乖乖地躺到床上，等着进入另一个世界。当我的身体在那个世界作短暂或长久的逗留之后返回，它似乎又被赋予了新的使命。

　　无论发生什么事，一个人只要还没有丧失快速入睡的能力，他就能得到复原。睡眠将给他的身体重新注入活力，比食物、药品，任何的灵丹妙药都要管用。年少时期，当入睡时间珊珊而来，我就惶恐不安，以为又一个日子要离我远去了。如此久了，焦虑和失眠相伴而来，有一段时间，我意志的不甘和身体作着拉锯战，最终得胜的是身体。我们每个人都得住在自己的身体里。

　　现在，我可以说是“视睡如归”了，既然夜晚和冥冥之中的神灵要安排我们昏睡一晚，那就乖乖地顺从了吧。一点也不担心入睡之时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改变，反正有那么多事情在我清醒之时已经发生了。

　　睡眠与死亡唯一的不同是，我们可能还会回来。因为对睡眠的热爱，我似乎也不那么害怕死亡了。

　　想想这一切是多么神奇，一个人躺下了，闭上了眼睛，不再对事物做出反应，他肯定是睡着了，可他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睡觉。即使在他入睡之前的那最后一秒，他也不会说：我要睡了。睡眠是一种短暂的消失。均匀的呼吸，安静的面庞，似乎表明身体所抵达的是一个和平而甜美的世界。

　　我们总是关心被褥是否松软，床榻是否整洁，居室是否安静，这一切都源于我们对睡眠的热爱。睡眠是一种仪式，包括睡前的洁面、净身、阅读，都是为了等待它的到来。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可它从来不会让人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