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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磅推荐】第59期:鞠慧

2017-02-20 11:41:00   来源:昆嵛   【字号:

  昆嵛2012年创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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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嵛【重磅推荐】第59期:鞠慧《小说二题》

  【鞠慧的小说,我作为一个文学青年在中专时代就读过,可以说心向往之。那时,她在济南,我在威海。二十五年之后,我们坐在一起开会,她坐在我的左边,我坐在她的右边,是谓同桌,青春如枪尖刺在白石上悄然滑过了……鞠慧给我的印象如邻家雍容的大姐,非尖气的小女人可比,人生到底是个什么东东,如量子纠缠,最新科学释:意识也是一种物质,按这种解释,文学、小说、散文、诗歌也是一种量子信息吗?不知为不知,是为知也!昆嵛文艺主编点评并推荐】

  作者简介

  鞠慧,女,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济南市作协副主席、儿童文学委员会主任,济南市政协委员,山东省法学会青少年犯罪研究会理事,山东省首届泰山文艺奖评委。曾入选济南市重点推出的十位青年作家。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白净河谷》,长篇小说《女儿滩》《幸福列车》,长篇童话《花园国的SOS》,长篇儿童小说《杏花如雨》《丁香季》,纪实文学《圆桌对面的孩子——没有身份证的男孩》《圆桌对面的孩子——红色高跟鞋》及中短篇小说若干。小说多次获山东省精神文明建设“文艺精品工程”奖、泰山文艺奖、齐鲁文学奖、泉城文艺奖、济南文学奖、济南市精神文明建设“文艺精品工程奖”特别奖等,电影文学剧本获“十艺济南”电影文学剧本类作品二等奖。多篇(部)作品入选《中国青少年分级阅读书系》《齐鲁文学作品年展》《济南文学大系--小说卷》《济南50年优秀文学作品选》,农村书屋配送书目,寒假读一本好书活动推荐书目等。多部作品与中央电视台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山东省影视剧制作中心等签订改编影视剧协议。曾获山东省维护妇女儿童权益先进个人、济南市三八红旗手、济南市优秀青年知识分子、济南市劳动模范、济南市党外知识分子建功立业先进个人、泉城文化之星、齐鲁文化之星等称号。

  两只蝴蝶

  鞠慧

  当初他们恋爱的时候,每次约会,只要邢程征求霓云的意见,她都会毫不犹豫地说,去看黄河。那时,他们俩时常一起到河边去散步。春夏秋三季,河堤上或碧草青青,黄花点点,垂柳随风曼舞。或瓜果飘香,彩蝶飞舞,百鸟歌唱;到了冬天,一棵棵落尽了叶子的白杨绿柳傲立在寒风中,经受着严冬的考验。特别是雪后初霁的傍晚,放眼望去,满河满滩都是看不到边的白色,落日的余晖洒在白雪上,反射出跳动的星星点点,就像是一双双调皮地眨动着的眼睛。每次来到河堤上,她都会忘记一切烦恼,把自己融化在了这不断变化的景色里。

  总是到这里来,像是没见过黄河似的,有什么好看的?他说。

  每天见上三遍都看不够,就喜欢来!她微微扬着脸,有些娇嗔地对他说话的样子,很让他着迷。

  每每,他总是这样问,她也总是这样回答他。

  既然她高兴来,他也就乐意陪她一起来。只要霓云高兴,他就也高兴。邢程很爱她。

  有一次在河边上,邢程发现了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蝴蝶,便说要抓了来给霓云。她看到紧跟其后的一只黄蝴蝶,显然,它们是一对情侣。霓云一把拉住了邢程,很认真地说,你没看到它们在游玩吗?你看它们多恩爱,别打扰它们。邢程愣了一下,停下了脚步。

  他们依然经常到河边上来,滩里的小路上,叠印了他们无数爱的足迹。

  一年之后,他们结了婚。又过了一年,他们有了孩子。随之,他的职务也得到了升迁,从中层的位置一下升到了部门主管。

  随着职务的不断升迁,邢程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霓云已经记不起他们已有多长时间没有一起出去散步了。她怨过,也不止一次地悄悄流过眼泪。可是,他太忙了,除去忙工作之外,他又有那么多的朋友,中午请张三,晚上李四又请他,他实在没有精力顾及她和孩子。渐渐地,霓云也有些慢慢习惯了这种日子,生活让她从一个多情又敏感的少女变成了一个有些麻木了的少妇。她感到自己衰老的很快,看到恋爱中的少男少女们,她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虽然极少回家吃饭,但邢程在朋友圈中的口碑是很好的,他从来不去那些不该去的地方,也没有半点与别的女人来往的传闻。伤感之余,霓云也就默认了他的这种生活,虽然在偶尔看到有关感情的影视剧或文学作品时她还是要忍不住悄悄地落泪。

  在别人眼里,他们是幸福的。他单位效益好,工资奖金都不少发,而且他是单位的一把手,什么事都能说了算。无论他回家多晚,她从没不停地打电话催他回去,让他在朋友们面前没面子过。即使回到家后,她也从没跟别人的老婆那样又是审问又是吵闹的;她的单位效益也不错,而且很轻松。他虽然喜欢没黑没白地跟他的朋友们泡在一起,但他没啥花边新闻,在他这个年龄这个级别的男人里,这也是很难得的。偶尔她抱怨几句,他也从不跟她“针锋相对”,而是用几句玩笑话把她哄的不再生气。像别的男人那样对老婆动手动脚的事,从没有在他们身上发生过。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往下过着,如果不是邢程那句话的话,他们也许能一直这样过下去。

  那天邢程又喝多了,这在他是常有的事,他的“酒风正”在朋友们中也是出了名的。散场时,他可能还有些不尽兴,就又拉了朋友到家去打扑克。平时他经常回来的很晚,也没有一定的时间,习惯了,霓云就也不再等他,只要邢程超过了十点不回来,她就先睡。那天晚上本来她已经陪孩子睡下了,听到他的朋友们吵吵闹闹地来了好几个,就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慌忙起床,给他们倒了茶,又洗了水果后,就陪在一边看他们打扑克。其实平时她对扑克没兴趣,可回到卧室又怕他的朋友们说不热情,就在一边陪着捱时间。邢程和他的朋友们一边用力甩着扑克,一边天南海北地神聊着,不知谁先说到了旅游,又说到了交通工具,还说到了保险。这时,邢程很豪气地说,上次去韩国,他们问我要买几份保险,我一张嘴,把服务员给说愣了,你们猜我咋说的?众人一边打着扑克,一边等待他的下文。去韩国的一些事,他曾说过不止一次,但买保险的事,霓云还从未听说过。她问我要买几份保险,我就跟她说,买保险干什么,现在能领到钱吗?那个小妮子摇摇头,说是意外保险。我说我都意外了,还领那保险干啥?给我老婆的下一任丈夫做贡献?让他两个花着我用“意外”挣来的钱吃饱了喝足了之后在我的床上高高兴兴地折腾?我就那么弱智?那小妮子被我说的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愣了愣,扭头就走了。

  打扑克的人有的在哈哈大笑,有的大声嚷着,出牌出牌。霓云则觉得有些天旋地转,近乎崩溃的感觉潮水一样不可阻挡地朝她涌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卧室的。那一夜,她大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现,她不停地问自己,都快十年了,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第二天,邢程一觉醒来,大概把前一天晚上的事都忘了。因为他经常喝多酒,也经常喜欢开玩笑讲笑话。但霓云不会忘,生活中,她并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但邢程的那段话,却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中。对她说来,难道那仅仅是个笑话吗?

  接下来的日子,失眠和恶梦总是伴着她。有时,她真想就此放弃,但想到孩子,她又实在下不了这个决心,她想应该找时间跟他好好谈谈,就像当初恋爱时那样,他们一起到河边去,一边慢慢走,一边好好谈谈。她甚至记起了那个有着火红晚霞的傍晚,青翠碧绿的麦苗上,那两只一起飞舞着的蝴蝶。她想每一段感情都来之不易,能够挽救的,就不要轻易放弃。而且,他们两个平时并没有什么大的冲突,没有什么明显的“硬伤”。可是,他依然是在家的时间很少,每天回到家,常常是来不及洗刷就躺下睡了。她一直想找机会,却一直是找不到。想跟他一起到河边上去,想跟他谈谈的想法不停地折磨着她。那天,霓云实在再也无法忍下去了,她鼓足勇气对正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脱袜子的邢程说,我都记不起来了,咱们俩最后一次到河边上散步是在什么时候。哪天你回来早了,咱们一起到河边上去走走好吗?邢程把袜子扔到地毯上,看了她一眼,然后说,行,哪天找个时间去。霓云没想到邢程会答应的那么痛快,心动了一下。也许,那个关于机场保险的故事是他随口编出来的一个笑话吧?

  霓云等待着,一天又一天,邢程却再也没提一起出去走走的事。那天,他只是随口就应了,却并没有真正往心里去,否则,这么多天了,他为什么一次也没有提起呢?以往霓云要邢程办点什么事,他也时常忘记了。霓云把这归于他有些拖拉的性格和事情太多太忙,也并不怎么怪他。可自从那个晚上后,她觉得这一切也许并不只是性格和忙的问题。当初恋爱的时候,他为什么能记住她的生日以及重要的纪念日,也能有时间陪她出去呢?不错,他即没有在外边瞒着她跟别的女人来往,也没有对她使用过一顶点的硬暴力,但是,他却越来越不在意她的感受,有时,他们几天都没有一句话的交流。夫妻之间的那些事,比以前也并没有减少很多,但他总是很晚才回来,每次做的都很匆忙。从前那些让霓云感到心动的前奏和尾声不知从何时起被他省略掉了,那种直奔主题的性爱方式让霓云想到了两个字“办公”,公事公办,不掺杂任何感情。

  霓云失眠的毛病越来越厉害了,梦中,总是有垂柳有鲜花有那两只一起飞舞着的蝴蝶。那天下了班在路上走,一家音像店里的歌声传出来,开始她并没怎么在意,但那歌声不停地往她的耳朵里钻着,突然猛地一下撞到了她的心上。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边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亲爱的你跟我飞,飞过丛林去看小溪水。亲爱的来跳个舞,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

  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的泪一下子流下来。为那两只恩爱缠绵体贴入微比翼起飞的蝴蝶,更为自己。

  邢程回家的时候,电脑里在放着歌曲。他觉得有些耳熟,但并不知道是什么歌。这么晚了,还没睡啊?他随手把CD关掉了。霓云没说什么,一声不响地去了洗漱间。他也没再说什么,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的对话越来越简短,有时,一整天相互没有对话,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了。

  邢程再一次回家的时候,CD机里依然是放着歌曲。他觉得有些耳熟,好像就是前一天的那首歌吧?这台CD机,有多年不用了,好像一直是在储藏室里扔着的。他不明白霓云为什么突然喜欢上了听歌,而且好像是同一首歌。似乎什么也没想,躺在床上他很快就睡着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只要回到家,听到的就是那首歌曲。他依然不知道那是首什么歌,他也不想知道。

  霓云反复地听着这首歌,我们整天忙来忙去都忙了些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竟然蜕化的不如一只动物,甚至不如一只昆虫?一边听,她一边不停地流泪。对于一起出去,一起到河边走走这个梦,她已经不抱什么幻想了,因为他又一次答应她之后却又一次忘记了。

  周末又到了,霓云在心里做着最后的挣扎。晚上邢程依旧回来的很晚,而且满身的酒气。明天周末了,你有时间吗?霓云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和缓些。有什么事吗?邢程头也不回地问。如果你有时间咱们谈谈好吗?霓云轻声说。你有什么事说就是了。邢程显得有些不耐烦,家里有什么事吗?有啥事你就直接说,我困了。说着,他打了个呵欠。霓云的心一下子变得冰冷,没事。她咬着牙说完这两个字,泪水已忍不住流下来,用力咬住枕巾,她怕自己哭出声来。只几分钟功夫,邢程的鼾声已雷一样响起来。

  霓云又是几乎一夜没合眼。硬暴力可能只是一时,而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软暴力却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她流着泪想。我和他,竟然不如两只蝴蝶?

  早晨睁开眼,邢程饭也没顾的吃就和朋友一起钓鱼去了。喝酒、打扑克、打麻将、钓鱼,他总是有忙不完的事。到水库边上刚钓了不多一会,又有另一拨朋友打电话约他打麻将。那天也没钓到鱼,他正有些不耐烦,就提前回来了。

  家里的门开着,CD机里正播放着那首他熟悉又不熟悉的歌,霓云却不在家。她是个很细心的人,这次怎么没有关门也没有关CD机就出去了呢?他有些纳闷。洗刷完毕,她没有回来。等他换完了衣服,她还是没回来。今天这是怎么了?以往休班的时候,她很少出门的,就是平时到楼前去扔垃圾,她都记着关好门,今天这是怎么了?每到周末,孩子总是被两家老人抢着接了去,他不知道这个周末儿子在哪家。拿起电话,他先打到她父母家,她母亲说霓云没过去。他又打到他父母家,他母亲也是说霓云没过去,只有她和小孙子在家玩。除去双方的父母家,他记不起她还能到哪去。拿着电话,他不知该再往哪打了。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原来是那个朋友催他快过去,三缺一,就差他去凑手了。他没再往别处想,就朝外走去。由于匆忙,矮柜上的一本书被他碰到了地上,他没顾的去拾,关上门就朝朋友定好的酒店走去。

  打完扑克接着吃饭,吃完饭之后又接着打麻将,打完之后又聚在一起吃饭,等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这十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他没离开过酒店,家里的事,自然也早忘到了脑后。走到门口,他听到了从屋子里传来的歌声。还是那首歌,他熟悉又不熟悉的歌。要说熟悉吧,他至今不知道歌的名字是什么,要说不熟悉吧,可他也能随着哼唱几句。掏出钥匙,他打开防盗门。面对着他的,是漆黑一片的房间。以往不管他回来的多么晚,客厅里总有一只小灯亮着,可今天这是怎么了?他伸手摸索着去找开关,顶灯被他打开的同时,他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上午走时碰掉的那本书,依然躺在原来的位置上。他愣了一下,酒醒了一半。她没回来?一整天都没回来?急忙来到卧室,他走时丢在沙发上的脏衣服还团在那,如果她在家的话,他随手乱扔的脏衣服不会还在哪的;走进厨房,上午他拿回来的那条鱼不知何时从水池里跳了出来,早已经僵硬了。临死前,它一定很剧烈地挣扎过,因为原来放在地板上的东西都变得东倒西歪;他又走进洗漱间,看到上午被自己扔在洗手盆上的毛巾还在那扔着,用过的牙膏也开着盖躺在那。刚结婚的时候,她很不习惯他的乱扔乱放和牙膏、鞋油及马桶不盖盖子等毛病,也曾为这事争吵过几回,可她稍一放松,他便故伎重演,时间久了,她也懒得说他,便由着他的性子,等他离开之后,她再重新收拾一遍。

  邢程实在想不出霓云到底去了哪里,平时不上班的时候,白天她都极少出去,更别说晚上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点上一支烟,他在想着她到底去了哪里。突然,邢程记起霓云一定是带了电话出去的,每次出门前,她都先检查一下电话是否在包里放着,她怕家里人有事找不到她。那部手机是邢程单位前些日子刚发的,他的手机还很新,他就把这部手机给了霓云。邢程拿起桌上的电话,却想不起霓云的手机到底是多少号了。因为平时在外边应酬太多了,渐渐地,他便再懒得跟霓云“请假”,他们之间很少通电话。偶尔有什么事,也是打家里的电话,霓云除去在班上就是在家里,她很少外出。所以他只记得家里和她办公室的固定电话。邢程记得霓云手机号的末两位好像是3和6,但他却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号呢?他越想越觉得模糊,有几个感到差不多的号码,后来仔细想想,才记起是自己单位同事的号码。他从茶几上拿起电话号码本,一页页仔细地查看着,从第一页一直翻到了最后一页,跟霓云有关系的号码只有家里的这个和她单位的一个号码。邢程知道,他自己手机上的那个电话号码本里是没有霓云这个号码的。她以前的旧号码他手机上有,但那个号已经停机了。前几天他有事找霓云,打到家里没人接,想打她的手机,又不知道号码,就问了会计,因为手机是他单位的会计发放的。那时,他也没想到要把这个号码输到自己的手机里,虽然他的手机号码本是超大蓄量的。他从来都没想到有一天会为了找她的电话号码费这么大的力气。

  现在这个时间再打电话问会计肯定不合适,邢程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脑子里却满满的,像是塞满了稀泥巴。他站起来,在屋子里慢慢踱着步,走到那本书跟前的时候,他弯腰拣了起来。一张纸片掉出来,他拣起纸片,见那上边是一行字:去到河边看蝴蝶。

  端详着手里的纸片,邢程一时弄不明白这到底是谁的笔迹。这是霓云的字吗?他已经记不起她的字到底是什么样子了,连大概的样子也记不起来了。他实在不敢肯定。要么是儿子写的?可儿子的字他也把握不准是不是这样子。去到河边看蝴蝶。他把这行字重新读了一遍,边读边不停地摇头,看蝴蝶?看什么蝴蝶?这个季节哪来的蝴蝶?

  邢程觉得有些累,伸手关掉了CD,他点上一支烟,一屁股坐在了沙发。

  旋转的红裙子

  谷雨走的时候,地里播下的麦子刚刚萌动,似睡似醒的样子。

  他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再在家里待下去了。冬春两季闲,可闲不来钱。杏花家就是因为他家穷,才死活地不同意他俩的婚事。他和杏花从一年级就在一个班上,一直上到了初中。初中三年,他和杏花虽然都没跟对方明确地表示什么,但彼此的心里,都是明白的——将来的某一天,她将成为他的老婆,他将变成她的丈夫。

  在他们那一带,家里穷的男孩能顺利找到媳妇的途径有几条: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参军去部队提干混上四个口袋的衣服穿;去几千里地之外的南方城市打工,挣了钱回来盖座新房。

  前两条路对谷雨来说实在是没什么可能。因为交不起学费,他连高中的门都没进,考大学、考军校对他来说是太遥远了。思量再三,只有到南方去打工,等挣了钱盖了新房,不怕杏花家不同意。

  谷雨走的前一天晚上,在村后的小河边,杏花哭得泪人一样,抱着谷雨,她死活不让他走:“你走了,我咋办?”她哭着说。

  “我不能委屈了你。你等我,挣了钱我就回来娶你。”谷雨也哭了。

  “我不让你走,你走了,我咋办呀?”杏花哭得更伤心了。

  那一刻,谷雨的心软了一下。可是,想想自己家就要倒塌的土坯房和长年生病的娘,他咬咬牙,用力掰开了杏花冰冷的手。

  来到自家的麦田,抓一把土在手里,谷雨心里忍不住酸酸的。

  谷雨这一走就是两年。这两年他吃的苦受的罪,别人想都想不到,可他捱了过来。因为他的心里,装着杏花,装着那个梦。

  怀揣着挣来的一万多块钱,提着给娘买的药和给杏花买的红裙子,这两年来受的苦,似乎随风飘走了。想象着杏花穿上这条红裙子时的样子,心里喝了蜜一样甜。对着前方,但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

  那还是两年前,他和杏花唯一的一次县城之行。在百货商店的橱窗里,站着一个穿红裙子的模特。当时杏花看那条裙子时的热辣辣的眼神,一直都在他眼前。

  忍不住把手伸进包里,红裙滑滑的柔柔的,轻轻抚摸一下,就象是杏花的皮肤一样细滑。

  三间新瓦房应该是能盖起来了,那时,他就请媒人到杏花家去提亲。

  依然是刚刚收割完庄稼的时节,田里横着竖着一捆捆的玉米、高粱,淡淡的清甜时浓时淡地涌来,谷雨忍不住闭上眼睛,用力吸了一口。清清甜甜的香味,瞬时渗透到了第一个毛孔中。谷雨有种微醉的感觉。

  车子不觉来到村口,谷雨愣了一下。才两年时间,柏油路竟修到村里了?当初走的时候,村里还是雨天泥泞难行,晴天尘土飞扬的土路呀!有好几家的房子也都翻新了!在一家还没来得及垒院墙的院子里,他竟然看到了一个自来水管子。村里连自来水都通上了?!这真让他没想到。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此时的杏花,已被家人逼着嫁到了县城边上的一个村子里。县里搞了个开发区,那个村子成了城中村,村里的地被征用了,补偿款每家都拿了好几万。那个小村的人们,一夜之间成了万元户。

  当时杏花几次要偷着出去找谷雨,都被家人发现给追了回来。有一次侥幸跑到了县城,可是,她却不知道谷雨的具体地址。村子里没电话,近两年的时候,她差不多都记不起谷雨的声音了。谷雨有时会写信来,信封上的地址今天是这个地方的,下次又会是另外的地方。好几次,杏花写给他的信,都因为“查无此人”被退了回来。正在杏花犹豫着应该坐哪个车的时候,家里人又追了过来,把她拽回了家。

  出嫁的前一天,杏花哭了大半夜。第二天,她还是嫁了过去。

  谷雨想一步迈进家门的那股热情,被杏花出嫁的消息一下从几近沸点拉到了冰点。

  在家的日子,谷雨听说了一些关于杏花的消息。杏花的丈夫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钱,突然一下子有些晕。据说“晕”的也不只他一个,在那个小村里,有好多这样的“晕”人。他辞去了厂里的工作,每天就是提了个马扎,到胡同口找人去打牌,除此之外啥都不干。

  几天后,伤心失落的谷雨重新踏上了南下的列车。那个梦,似乎离他已非常遥远了,而有时,恍惚中,他又感觉象是离自己很近,似乎伸手就可触的到一样。但等他真的把手伸过去了,又忽地离他远去了。

  那条为杏花买的红裙子,他一直带在身边。想象着杏花穿上红裙子的样子,他笑了,眼里满是泪。

  又是苦熬苦挣的两年。谷雨口袋里的钱已较上次回来时翻了一倍多。他想这次能盖上五间敞亮的新瓦房了。虽然,新房里已没有了杏花,但五间高大的新瓦房还是很气派的。在他心中,新房的女主人永远都是杏花,从来都不会是别人。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才两年时间,村里的变化简直让他有些不敢相信。以前的旧房子基本找不到了,他想象中的宽敞明亮的五间大瓦房,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物。更让他没想到的是,竟然有好几家盖起了楼房。

  他家的房子实在是不能住了。来之前,他是计划盖上五间的,现在他突然觉得没必要了,就只盖了三间。

  好多人劝他,说现在日子好了,房子也盖上了,他年纪也不小了,不如找个人娶过来,那样心也就安了。

  谷雨摇摇头,他心里的那个位置上,只有杏花。任何别的女人,他都不想见。

  傍晚的时候,他会一个人来到村后的小河边上,坐在曾和杏花一起坐过的地方,一待就是一个晚上。

  有几次,他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自家的承包地里,抓一把泥土,放在鼻子跟前闻着,泥土那特有的香味,让他的鼻子忍不住一阵阵酸起来。

  谷雨依然是没有见到杏花。关于杏花的事,他却听了不少。越听,他心里越难过。他觉得是自己把杏花给害了。

  听说杏花的老公整天在牌桌上混得天昏地暗,银行里的存钱越来越少,他不管,就只知道玩。杏花生了个女儿,那个男人不只是不管家,连孩子也不管。有次杏花实在忍不住了,去找他回家,他觉得在牌友面前丢了面子,竟抓住杏花的头发,把她推倒在地上,踢了好几脚。从那,打架成了家常便饭。

  谷雨的心很疼。他揣了那条红裙子,到杏花家所在的位置转了好几次,盼望着能看到杏花。他想对她说:回来吧。然后把她喜欢的红裙子送到她手上。他忘不掉杏花当初看到那条红裙子时眼睛放光的样子;他也想在那些打牌的人中找到杏花的丈夫,然后狠狠地教训他一顿。可是,他既没有遇到杏花,也没有猜到到底哪个是杏花的丈夫。

  怀了重重的心思,谷雨带了那条红裙子,再一次踏上了南下的列车。他要夺回杏花,他要把这些年欠她的都还给她。要想多挣些钱,体面地把杏花娶进家,他只有再次离开。

  转眼又是两年。因为家家都装了电话,远在几千里之外的谷雨,对家里的事知道了很多:村民不但不用交提留了,而且还能拿到种植补偿款;有人买了客车跑客运,也有人买了货车跑货运;家家种了大棚,一个棚,一年就收入一万多……有时他会忍不住想,如果当初有电话的话,他和杏花联系方便,杏花也许不会嫁给那个人的。

  在这众多的信息中,他最关心的依然是关于杏花的消息:杏花的丈夫赌掉了所有补偿款后,依然是收不住手,对杏花的打骂,也越来越频繁。忍无可忍的杏花终于起诉离婚,带着女儿回了娘家。

  一个挨一个的塑料大棚里,人们有的在施肥,有的在浇水,有的在采摘。他听说乡里搞了个采摘节,逢了节假日,城里的人们带了家人孩子,大车小车地往这赶,路上的车停了一长串。一家人采摘完各色蔬果,中午吃完农家饭,然后大包小包地回城。看到在棚里忙活着的人影,谷雨不觉心里痒痒的。儿时的那些关于土地和庄稼的回忆,电影一样一幕幕闪过。如果不是急着去见杏花,他真恨不得跳下车来,到田里去干一阵子。

  回家吃过晚饭,谷雨就急不可待地提了那条红裙,到杏花的娘家去找她。他想好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错过杏花了。无论多难,他也一定要把杏花追到手。

  走在熟悉又陌生的村街上,平坦的柏油路,明亮的路灯,闪着灯光的超市、澡堂、网吧,这就是自己从小生活过的村子吗?谷雨有一种梦一样的感觉。

  置身其中,谷雨突然觉得脑海中猛地一亮:也许,自己开始就是错的。真的不应该这样一次次地离开,与其跑那么远给人家做,还不如守着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爱人自己的地在自己家门口做呢!我真傻,以为还跟从前一样呢,只有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才能挣到钱才能换回自己的幸福呢!

  想到这里,对着明亮的路灯,他笑了一下,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在外边的那些日子,他以为自己已经没有流泪这个功能了。那次他的手被绞进了机器里,少了一个手指,他也没掉一滴泪。

  泪眼朦胧中,他看到穿着红裙的杏花朝他走过来。鲜艳的红裙旋转着,开成了一朵艳丽的花。

  谷雨的泪水忍不住再次哗哗地落下来,一颗颗砸落在家乡的土地上。

编辑:周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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