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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燕霞《磷火》:中国远征军将士的灵魂自述

2016-09-21 15:57:00   来源:新文艺   【字号:

▼ 《磷 火》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7月出版

抗战70周年献礼图书

凄美悲壮的战地挽歌

  近年写远征军的小说并不少见,但此作写法独特,以这些战士的灵魂自述来告白他们各自生前的故事,而且写的都是以前同类作品中未曾着墨过的,有着传奇经历的小人物。这样的人物虽然“非典型”,非宏大叙事,但这样的人物却更真实更打动人,这样的战场记忆有时比历史更感性,片断的个人的零星的故事,犹如散乱的珍珠,但一旦把他们串起来,可能比历史更抵近真实,更能还原战争的本来面目。

  《磷火》出自女性作者之手,这样的战争题材小说别开生面,有其独到魅力的。

▼ 温燕霞

  温燕霞,江西安远人。毕业于江西师范大学历史系,现任江西广播电视台江西交通广播总监,兼任江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江西省文联副主席。高级编辑。

  温燕霞业余时间酷爱创作,出版了长篇小说《此恨无关风和月》《夜如年》(即《围屋里的女人》《黑色浪漫》《寂寞红》《斜阳外》《红翻天》《我的1968》《半天云》,中短篇小说集《乡俗画》,报告文学《大山作证》,散文集《嫁给一盏灯》《越走越远》《客家我家》,长篇散文《我的客家》等作品。

  根据温燕霞小说《夜如年》改编的长篇电视连续剧《围屋里的女人》曾在全国热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长篇小说《红翻天》获得了第十一届全国五个一工程优秀图书奖、第七届解放军文艺图书奖,入选了中国新闻出版总署第二届三个原创一百工程目录;长篇报告文学《大山作证》荣获江西省五个一工程奖。

磷 火(选读一)

作者 | 温燕霞

第一章 钱释伽和美国照相兵詹姆斯

  这是片一望无际的热带雨林,高大葳蕤的树木互相交缠、遮天蔽日。阳光经过茂密枝叶的过滤,只剩下几道可怜兮兮的光柱和点点跃动的亮斑,越发衬托出雨林的幽暗。风艰难地挤进来,感受到微风轻拂的青皮猴子兴奋地在树梢间跳跃,吱吱的叫声惊扰得隔夜的雨珠滴滴答答地洒下,然后虫一样钻入厚达数尺的叶泥中,散发出难以形容的酸腐气味。一群色彩斑斓的蝴蝶搧动着翅膀,在这片绿得浓稠的树林间翩飞,忽然,从苔痕累累的石头上伸出两根布满铜绿色结晶的手指,轻轻地捏住了那只美得妖异的金翅红纹蝴蝶。

没错,捏住蝴蝶的正是我的手指,确切地说,是我的尸骨。自从1944年战死在缅北这片密林中、成为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后,七十多年来,捉弄蝴蝶、看猴子嬉戏、观毒蛇交尾、听疾风中枝柯相撞的响动和雨珠敲打树枝的沙沙声是我仅有的乐趣。

  由于时间久远,加上长年累月的日蚀风吹雨淋,我那原本坚硬的骨头仿佛一株饱受虫蛀的老树,外表完好,中间全空了。所幸我们置身的土壤中含有丰富的矿物质,渐渐的,战壕里几十具战友的尸骨披上了一层奇异的铜绿,原本疏松、空洞、接近风化的骨头近年也彻底石化了,所以,七十多年之后,我们依然保持着当年严阵以待的姿势。

中国远征军向缅甸进发

  钱释伽上尉,你说俺眼眶里长的是啥玩意儿?一丛一丛、长角带棱的,会不会是蓝水晶啊?要是还活着,这玩意儿可以镶戒指做耳环。俺娘那时老担心家里没钱娶媳妇,也不晓得这玩意儿值钱不?缅甸出玉,敢情俺们身上长出玉石来了!要是老家有人能够找到俺们的尸骨,把俺们带回去该多好啊,这样俺眼眶里的玉就有用了。唉,说来也可怜,俺是被人抓壮丁抓走的,俺娘不知道哇。那天,俺娘烙了几块细面饼,又做了肉酱,俺想吃新鲜大葱,就出门到屋后的菜园子去掰葱,哪晓得刚低头就挨了一闷棍,醒来时俺已经在闷罐车上了。俺娘肯定哭瞎了眼,要不就急疯了。俺爹走得早,俺是遗腹子,原先一直说独子不当兵,怎么后来就抓俺头上了呢?

  王栋梁很讨厌他眼眶里长出的那几丛成分可疑的蓝色晶凌,总是唠唠叨叨地说那是老坑的缅玉,要不就是蓝水晶,扯着扯着,话题就绕回到他被抓壮丁的那天早上去了,然后,开始不歇气地讲他和老娘的故事。在这样的雨林里,声音是有分量的。七十多年来,他坚持用这种沉甸甸的声音摩擦我的耳轮,愣是把我可怜的耳轮碎成了几块。现在的我肯定比他家的虫子还要熟悉他们村的一草一木。可我能怎么样呢?别看这儿窝着100多号尸骨,能开口说话的只有我和他了。没办法,除了听之任之外,我只好陷入回忆以排遣郁闷。

  1942年,为了支援英军在缅甸抗击日寇,保卫滇缅公路和西南大后方,国民政府组建了中国远征军。这可是甲午战争以来中国军队首次出国作战。那天几万大军从畹町出国门,一路高唱军歌《满江红》,“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昂然含笑赴沙场,大旗招展日无光……一夜捣碎倭奴穴,太平洋水尽赤色……”真是气吞山河,声撼日月。哪知入缅后和英方沟通不畅,加上多头指挥,战况并不理想。1942年4月29日,日军占领腊戍之后,所谓的曼德勒会战成了泡影,撤退成了当务之急。第五军军长杜聿明下令各部队分路回国,孙立人抗命率部退到印度,杜聿明率六万余人遁入野人山,结果3万多人葬身山中,成了异国的鬼魂。无奈之下,杜聿明只好带领残部撤往印度。第一次入缅作战,就这样以失败而告终,引得国人唏嘘感叹。

  和王栋梁被抓壮丁不同,我是主动加入远征军的。我是江西进贤人,中正大学英语系毕业后,在南昌开了家照像馆,自己兼任照相师和洗印工。那个年代照相是件奢侈的事,摄影更是门技术活,由于我技术好,照相馆生意不错。我在进贤老家置了二十多亩水田,种的谷物除了自给外,还能得些银钱,后来又在南昌最繁华的胜利路买了三间上下二层楼带铺面的房子,娶了个在小学当音乐教员、温柔美丽的太太,两个活泼可爱的儿子聪明伶俐,日子过得蛮滋润。可是,1939年日军进攻南昌,房屋被炮火焚毁,我被炮火所伤,醒来时躺在瓦砾堆里,旁边是太太的尸体,两个儿子下落不明,一个美满的家庭顷刻间灰飞烟灭,留给我的只有满腔的仇恨、无边的伤痛和无涯的思念。1940年下半年我伤好后,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寻找儿子,可惜一无所获。我整日精神恍惚,睁眼闭眼都是老婆和儿子。

  一次,我到佑民寺求神拜佛,一个老和尚见我可怜,带我去找他的老乡问“阴人”。神婆能通冥界,她说我两个儿子早已葬身火海,现在跟着妈妈在冥界生活,终日啼哭不止,要我到庙里做七天七夜的法事,为他们祈福。我本来是不信那些神啊鬼的,可当神婆开始轮流用我太太、大儿子、小儿子的嗓音跟我说话后,我立马就瘫倒在地。现实没给我任何希望,神婆却让我再次聆听到了亲人的声音,我把乡下的田卖了,连做半个月的法事,又在妻子的坟旁给两个儿子建了座小墓,埋着从废墟里找到的两双他们穿过的鞋子。1941年初,满心伤痛的我到重庆舅舅家去投亲。我大表哥在重庆江北县鸳鸯桥寸滩的学生军训练营当副总队长,他看我长得少相,又是正宗的大学毕业生,英语讲得好,还会照相,就让我改小了四岁,参加了学生军,到他管辖下的训练队里训练。那时我参军一是想报效祖国,为老婆、儿子报仇,二来也想找个地方吃饭。我舅舅对我很好,但我舅妈前几年过世了,新娶的舅妈不好讲话。我那个大表哥是原配舅妈生的,跟我感情不错,他要不帮忙,我估计自己够呛。不是说我没本事,而是我当时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欲望,成天像狗一样的活着。幸亏我从了军,不然肯定成了一个“路倒”。在寸滩训练了三个月后,我加入了远征军。

美军拍摄的中国远征军在缅甸的场景

  那是1943年春天,我和另外四十多位战友从鸳鸯桥上船,过江津,到泸州后再转汽车至昆明,然后从巫家坝坐飞机到了印度汀江。一下飞机就被两排美国大兵荷枪实弹地盯着,那阵势蛮吓人。不过他们并没有对我们耍威风,而是让我们到大帐蓬洗澡消毒,接着把我们脱下的旧衣服泼上汽油烧掉,大家从头到脚换上套美国兵的行头,还领了很多东西,计咔叽布的战斗帽、钢盔各一顶,有铜纽扣的咔叽布军服夏冬装各两套,羊毛衫上衣一件,棉织内衣内裤两套,短袜、衬裤及呢绑腿各一副,帆布胶鞋、大头皮鞋各一双,还有毛毯、橡胶雨衣、橡皮垫褥、水壶、手电、遮风镜、防蚊头罩、毛巾、铝饭盒、行军背囊等,武器有汤姆森冲锋枪、M1加兰德半自动步枪、布轮式轻机枪、勃朗宁M1919A4重机枪,另外还发了大砍刀、斧头和锯子,真是琳琅满目。我们原来在国内不管春夏秋冬天天穿草鞋,一年四季吃不饱穿不暖,武器更是老掉牙,一下子拿了这么多好东西,大家觉得像发梦,乐得全都合不拢嘴。就在这种高兴劲中,我们坐火车来到了加尔各答,之后换船从恒河到兰姆伽,在那儿训练三个月后,我被补充到X部队65团特务连。连里的老兵们对一年前的战败耿耿于怀,他们每天都想打回老家去。200师戴安澜师长牺牲后,由他谱写的《战场行》成为我们空闲时最爱哼的歌曲之一:弟兄们,向前走!弟兄们,向前走!五千年历史的责任,已落在我们的肩头。日本强盗要灭亡我们的国家,奴役我们的民族,我们不愿做亡国奴,我们不愿做亡国奴,只有誓死奋斗,只有誓死奋斗!只有誓死奋斗!

  那首军歌旋律简单、朗朗上口,唱得我们热血沸腾,有时还会唱出眼泪。为什么?因为大家做梦都想雪耻呀!就像歌里唱的一样,为了打败日寇,回到国内,我们每个人都誓死战斗!

美军拍摄的中国远征军在缅甸的场景

  1943年10月,为配合国内战场及太平洋地区的战争形势,我驻印军开始了代号“安纳吉姆”的作战计划。我们从兰姆伽坐火车到列多,11月推进到新平阳,我们连奉命掩护工兵筑路。哪知南下时被日军包围,由于我们连的守区太小,美军空投的食品弹药大部分落到日军阵地上去了,后来就中止了空投,我们靠吃草根树皮,坚守了一个多月。一直到新114团增援到达,里应外合,才击败日军,突围而出。1943年12月中旬,列多——新平阳的公路修通了,我们团从密林中开路南进,袭击和消灭沿途的敌军部队。由于战斗英勇,1944年1月我被记荣获二等功,并提为少尉排长。当时我们部队来了个美军164连的照相兵詹姆斯,我的主要任务是保护他,同时兼任他的翻译和助手。

  詹姆斯?他就趴在我旁边,你看,还保持着射击的姿势呢!我们牺牲那天的战斗太惨烈了,100多人全部阵亡。可惜了哇,我们这支部队大部分是学生兵,我阵亡的时候28岁,算是年长的,詹姆斯26岁,其他的战友大部分介于18到24岁间,正是满世界开花的光景。年龄最小的战士绰号“花生米”,他才十五岁。喏,就是踮脚站在战壕里的那个。看见没有?他的头顶上长了丛兰花,开的花比血还红。那是他死得不甘心,心里有恨哪!

  说到这儿我想起了一件事,前几年,有一帮到丛林里收集阵亡日军骨殖的日本人发现了我们,其中一个跛脚、长着太田痣的老汉先是奇怪地去摸花生米头上的兰花,然后又来抠我脸上的苔藓。我和花生米同时愤怒地吼叫起来,转眼间晴朗的天空阴云密布;地上的树叶围着那群日本人直打旋,仿佛一股龙卷风;接着几个连环雷在他们头顶炸响,尤如当年榴弹炮弹的惊天大爆炸;雨哗啦哗啦地泼下来,那是我们战士的英魂在呐喊、在怒吼啊!惊魂未定的日本人鬼哭狼嚎地逃到了外面,林子这才逐渐恢复平静。我认得那个白发苍苍、左脸长了块太田痣的日本跛脚老汉,他也是扛枪吃粮的。你问我怎么知道的?当年他们部队的营地就在河对岸,我们曾经有过一面之雅。我和他的故事,稍后再说,先说说当年吧。

  提少尉排长之前我在部队担任文书,其实战斗打响后部队一直处在运动状态,我这个文书无文可书,詹姆斯来时我刚提了排长,连长姚志君很看重我,让我保护詹姆斯,在给他当翻译和助手的同时,我还要协助炊事班寻找水源。为什么?能者多劳呗!谁叫我爹是水局的会头,我从小就和水打交道呢!不是吹的,我懂水性识水性,水有毒没毒,我嗅一嗅就晓得。这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得有天赋!缅甸密林的水常被毒气所侵、毒物所染,所以我这个懂水识水的人就多了项活计。你问水局是干什么的?水局就是以前的消防队,负责保管灭火器材和临阵指挥施救。一旦发火,穿着印有“水局”号衣的青壮会员便赶到水局,担桶集合到发火地点灭火。那时的水局其实是乡里街坊筹义款建起来的公益事业,会员参加灭火不但没有钱,还要出钱。我爹当会头出大份,所以一般的会头要薄有资财。我爹的正当职业是南昌西岸榷运局的科长,专管盐运盐税,俸禄不错。小时候我常到水局去玩,因为住在江边,一年有大半年泡在赣江,有时还会坐船到鄱阳湖游玩,呛过几次水,差点还淹死了。龙王爷不收我,又放我回到阳世,为的就是让我在关键的时候识水性,救人性命!詹姆斯对我这种本事特别钦佩,一直说要拜我为师呐!你说詹姆斯的来历?我倒知道一些,在此先介绍一下他吧。

美军拍摄的中国远征军在缅甸的场景

  詹姆斯入伍前是美国纽约时报的摄影记者,同时还是某射击俱乐部的成员,射击技术了得。在俱乐部组织的比赛中多次夺冠。1941年他应征入伍,尽了一年公民的义务后正要退役,不料珍珠港事件爆发,美国宣布参战。詹姆斯被编到164照相部队3连。1943年夏季的一个晚上,他们乘船穿过赤道来到开普敦,绕过好望角,经过马达加斯加海峡后,一直往北航行,最后到达南印度孟买。34天的航行中,为防日本潜艇攻击,一直有英国和美国的飞机护航。250名164照相部队成员中的一半留在了印度,另一半人前往中国。詹姆斯就是留在印度的130人之一。但命运就是这么奇妙,他兜兜转转之后,还是像另一半的照相部队成员一样,和中国人结下了不解之缘。从兰姆伽起他就一直给驻印军拍照,然后又跟着我们一路南行。作为金贵的照相兵,詹姆斯以前都是随团部行动。不过拍了几个月后,他嫌跟着团部离前线稍远,不过瘾,找到团长要到前线去。詹姆斯是个拼命三郎,短短几个月,他拍过步兵、炮兵、工兵、通信兵、骡马辎重兵、卫生队和汽车辎重兵,就是没拍过特务连和搜索兵。本来他是想跟拍搜索兵的,可搜索兵连没有会说英语的人,那天我恰巧在团部,见团长正为此着急,忙自告奋勇地把他抢到我们连来了。有照相上报纸的机会,我得为自己的连队争取呀!

  当高大、英俊的詹姆斯来到X部队65团1营3连时,战士们一片欢呼!上尉连长姚志君尤其高兴,因为去缅甸前他父母在江西老家给他相了门亲,还随信附了张妹子的照片过来。妹子长得水灵灵的,姚志君特别中意。读过私塾的妹子在信尾用秀丽的小楷写了两行字,让他寄张照片回去,可他一直没空照相。如今我带了个专管照相的美国大兵回来,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乐得他险些儿把嘴角给扯开了!

  詹姆斯到我们连的第三天,我们奉命阻击某江南岸的日军,为大部队争取行动时间。那次遭遇的日军特别凶猛,不断地向我们发起攻击。我们连虽然是特务连,但阻击战打得一点也不比步兵连差。加上我们所在的北侧地形比南岸要高,还有一条舌状巨石伸入江中,居高临下,有险可依,姚志君从军又前是安源煤矿挖巷道的工人,在他的指挥下,我们连的工事构筑得相当科学和坚固。还有,与日军相比,我们的火力更为强大,我方因此成功地击退了敌人的多次进攻。由于伤亡不大,大家心情不错,趁战斗间隙进行休整。三排长王栋梁投军前是山东沂蒙山区的猎户,枪法精准,除外他还会挖陷阱捕野兽。那时我们的一日三餐都是空投下来的肉罐头和干粮,营养是营养,久吃令人反胃。爱好厨艺的姚志君一有机会就动员王栋梁打猎,瞅空子还会亲自下厨,给战士们改善生活。这次也不例外。枪炮声刚停下,他就鼓动王栋梁去打猎。

  詹姆斯到连队的第四天,也即我们驻守江北的第二天上午,正好是战斗间隙。除了阵地后头的林子里多了十几座新坟、运输队又驮了些伤员出去外,阵地上一片平静而喜悦的气氛。因为王栋梁刚刚捕到了一头水鹿,大家正兴奋地商量着该如何享用呢!水鹿长得像马鹿,雄鹿有1米3、4的个儿,雌鹿要矮小些。看着那头膘肥体壮的雄鹿,大家乐得眼珠子全陷在肉里头了!詹姆斯也非常高兴,他从印度兰姆伽到缅北后,一直辗转于各个战场。他拍过训练和战斗中的士兵、血肉横飞的爆炸场面、大炮、飞机、战壕、缅甸的寺庙、和尚、村庄、房舍、村民、蛇、猴子、大象、骡马、鸟,却从没拍过水鹿。当他看到水鹿头上那两根弯刀似的长犄角时,举起相机连拍了十几张照片。这时炊事班的战士过来要杀水鹿,身为基督徒的詹姆斯不干了,他叽哩咕噜念了一大段基督教教义中关于动物的论述,大意是说上帝在第五天创造了水里的鱼和空中的飞鸟,第六天创造了地上的牲畜、昆虫、野兽和人。我们和这头水鹿是上帝同一天的造物,千万不要自相残杀!最后,他以高亢的语调要求大家把这头水鹿放走!我的英语词汇量本来不错,经过兰姆伽集训后,听力口语亦有进步,他那段话我完全能够翻译得明白易懂,可我实在吃罐头吃腻了,想改善改善伙食,就故意漏翻了他最后那句话。王栋梁会意,怂恿我带詹姆斯去拍阵地前头的那片野花。

美军拍摄的中国远征军在缅甸的场景

  等我们回来时,那只遍体深灰、茸角如梅枝、泪窝大得惹人怜爱的水鹿已经成了热腾腾、香喷喷的肉块。战士们坐在壕沟里,无比珍惜地细嚼慢咽着,整个阵地安静得只剩下咀嚼的声音。詹姆斯看着炊事班战士递来的那块肉,碧绿的眼睛眯成一道寒冷的冰刃。我正要解释,他突然像头熊似的把我扑倒在地,他是个将近1米9的大块头,个高却瘦薄的我绝不是他的对手,一下就被他压住了手脚。疼痛中我一口咬住了詹姆斯的肩膀,詹姆斯下手更重了,我狠命挣扎着抽出右手,嗷叫一声,双指往他的眼睛戳去,可快到他眼眶那儿了,我又改了主意,合指成掌,开始用力地推他。为什么?因为我突然想起自己是他的助手,接受任务时王团长还这样叮嘱我:

  钱释伽呀,这个洋人就交给你了。听说他是史老爹的远房亲戚,少他一根毫毛,你们连就别想发补给了!

  史老爹谁呀?史迪威呀!中缅印战区美军总司令!响当当的人物。他是个爱对着军官发牢骚的刺儿头,对我们这些小兵倒亲切有加,大家背后都叫他史老爹。这么个大人物我们平时光听着心里就激动了,更别说照顾他的远亲了,所以那天在团长的面前我成了一个可笑的结巴。

  你说我想起这些后还能跟詹姆斯对打吗?当然不能!好在詹姆斯这时也恢复了理智,他翻身跪在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气。刚才的愤怒使他的肌肤呈现出死猪才有的暗红,加上那头黄毛和两颗蓝玻璃球似的眼珠,有几分像妖怪!

  妈的,你敢欺负人!老子敲死你!

  也许是事发突然,要么就是大家在香喷喷的水鹿肉上倾注了所有的注意力,感觉中我和詹姆斯扭打好一阵姚志君才带着人过来拉架。接着我用余光瞥见王栋梁手擎一根啃得光光的水鹿腿骨,边骂边朝詹姆斯的后脑勺砸去!

  不能打他!

  我和姚志君同时吼道。好在姚志君用那看上去瘦弱的胳膊一把箍住了胖墩墩的王栋梁,那根骨头这才停在了距离詹姆斯后脑半寸的地儿。

  你发神经啊?打死了他我们都完蛋!

  姚志君轻声慢语的责备在这种场合显得有些滑稽,王栋梁水牛牯一般呼嗤地喘着粗气,明显不服。詹姆斯回头看看那些愤恨的陌生面孔,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失妥。他不声不响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长腿一蹁,往战壕后头的林子走去。那里刚垒起的十几座新坟给绿得黢黑的林子平添了几分阴森。别看詹姆斯块头大,却怕黑怕鬼,不一会儿他就脸色苍白地踅回身,倚在那棵高得好像天梯的树下抽烟,看样子有些沮丧。

  钱释伽,你小子怎么惹恼了他嘛?

  姚志君平日跟我蛮要好,他的关心让我顿感委屈,忙把前因后果说了。姚志君听罢提醒道:他是有来头的人,你小心为好。有什么事说开了最好,不要这样打肚皮官司。

  姚志君平日沉默寡言,人很实在,他这一提醒,我立马觉出自己的不是了。

  嘿,这绿眼狗,还想从我们口中夺食!想得美!老钱,他下回要再敢欺负你,俺们三排帮你出头!

  贪吃的王栋梁捧着铝饭盒大口大口地喝着肉汤,烫得呲牙咧嘴的还不忘沾点嘴上的便宜。

  栋梁,你刚才那一骨头棒子敲下去,那可是要出人命的。他死了,我们喝西北风啊?你以后得长点记性。

  一排长安景世是延边鲜族人,按说他该是个大刀阔斧的北方汉子,可因从小在南京长大,六朝古都秦淮河畔的水愣是把他滋养成了一个秀气、安静的男人,真正应了“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句古话。连里有些人看不惯他故作斯文的作派,老在背后编排他,偏偏五大三、火爆脾气的王栋梁吃他这一套,两人好得就像一担桶,少了哪头都不行。

  钱释伽,你这人不识好歹!俺这么帮你,你屁都不放一个,像话吗?

  王栋梁抹着嘴给自己找台阶下,我扭头扔了半盒烟给他:这不算帮,你下次要是能帮我挡日本鬼子的子弹那才过硬!

  好咧!王栋梁接过烟,乐得声音汪起了一串油星。

  钱,我们砍树,做洗澡的水管!

  詹姆斯站在树下抽了几根烟,突然忽发奇想,要为大家造淋浴设备,引来了一片欢呼!我们连月征战,鲜有休整,早已成了泥猴!对沐浴的向往使得詹姆斯的形象顿时高大了几分。

  詹姆斯的父亲是个建筑商,家境殷实,自小在蜜罐里泡大的他对生活细节相当讲究。比如他常常不合时宜地想洗热水澡、喝热咖啡和红葡萄酒,要是能边抽雪茄烟边和漂亮的姑娘调情玩儿,那就最好不过了。王团长的警卫员告诉我,詹姆斯刚到缅甸不久就和几个缅甸女子好上了。这样一个人,在我看来是十足的少爷兵。哪知少爷兵想到做到,不但拉着炊事班的战士到镇上买来了全套木工用具,还顺带请了一老一少两个缅甸木匠回来。

  缅北森林里的树高达几十米,詹姆斯让木匠把一棵树截成等长的段木,然后挖槽,每隔一段间距在槽底钻几个梅花孔,然后把木槽架在二米高的地方,旁边垒上几口大灶,灶上坐着汽油桶,桶里的水烧热后,倒入木槽,就成了奢侈的淋浴。

  第二天,我们连的战士洗了一次永身难忘的淋浴。难得的热水涤去了我们身上的尘泥,抚慰了我们的心灵,整个人神清气爽。抬头再看天时,云白得就像赣南客家女子的银颈箍。

  妈的,枪洗得那么干净,可惜没地方泻火,让老子屌疼。

  王栋梁骂归骂,细长的眼睛却笑成了一条缝。

  詹姆斯这小子不错,是个好人。

  安景世为了表达谢意,送了把他缴获的日本军刀给詹姆斯。

  我呢,躺在两树之间的吊床上,暂时忘了自己身处战场。迷糊间我似乎看见妻子贵雅牵着两个儿子向我走来。孩子们伸出双手让我抱,可我张开的手指却只抓到几只偷袭我的蚊子。心一凉,眼一热,我赶忙拭去泪水,扭头看蹲在壕沟边专心致志给战友们拍照的詹姆斯。詹姆斯说这是他送给大家的礼物。由于我们黄种人在他看来都长得一个样,所以他每拍一张就在笔记本上记下胶片编号、我们的译名和特征,表情认真到庄重。

  老钱,万一我成仁了,你一定要把照片寄给我妈。

  姚志君是个悲观主义者,每次上战场之前他都觉得自己会死。也许正因为持有这种心态,他反而最勇敢。安景世正好跟他相反,他不愿意谈任何关于死的问题,轮到他照相了,那家伙把脸一蒙,说不拍不拍,省得照相机摄走魂魄。他这一奇怪的观点居然得到了王栋梁和其他七八个人的赞同,大家围着詹姆斯笑闹起来。

  这时,那两个貌似父子的缅甸木匠背着工具走过来,向詹姆斯道别。詹姆斯给他们各拍了两张照片以示奖励。见年轻木匠羡慕在瞅着他手中的烟,他把剩下的半盒烟送给了他。年轻木匠冲他竖起大拇指,连说一大串good,詹姆斯难得地咧嘴大笑起来。那两个木匠好奇地东张西望,年老的那个还跳下战壕,伸手向王栋梁讨烟。这时一旁冷眼旁观的姚志君冲安景世使了个眼色,安景世立马冲过去,连推带搡地把那两个正和王栋梁套近乎的木匠撵走了。

  他们是好人,帮了我们大忙。为什么赶他们走?

  詹姆斯不高兴地质问我,我只好严肃地告诉他,在中国军队进入缅甸之前,日本人已经在缅境经营了十多年,培养了一支“第五纵队”。中国远征军入缅后,第五纵队专门暗杀我远征军官兵。缅甸的一般百姓因为仇恨英国殖民者,很自然地将帮助英国人的我远征军视为敌人。因我们特务连负责的是侦察任务,无法空投,带的干粮不够,半个月前我们连在一个村子旁安营,特务长去村里购买食品,他刚走进一间吊脚楼就被埋伏在里头的缅奸用大刀砍死了,所以得提防缅奸。

  听到这儿,詹姆斯的脸色倏地沉下来,然后眨巴着那两排站得住小鸟、毛刷一般的睫毛连声说他内心深处是个反对战争的和平主义者。

  你看,我没要发给我的卡宾枪!我只要相机,你明白吗?

  詹姆斯说着抬了抬胳膊。我苦笑一下,心想你不带枪,苦的还不是我?据说为了让他带枪,史迪威将军亲自找他谈了话。哪知詹姆斯这人一根筋,坚持只带摄影包上路,而史迪威居然也就随他了。老美的脑筋当真和我们不一样。

  这样的詹姆斯自然是需要我们费心和保护的。

  不过,那天对岸的日军很平静,只在上午发动过两次冲锋,然后就按兵不动了。姚志君上尉估计他们在等待弹药和粮食的补给。夜里,我们趁机打了两次偷袭,本以为能趁对方弹尽粮绝时彻底消灭他们,未料我们刚下河,周遭就被日军的曳光弹照得亮如白昼,然后子弹狂泄过来,结果我们偷袭未成,反而死伤了二十多名兄弟。偏偏这时我们的补给也出了问题,武器弹药不够,只好转攻为守,双方僵持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姚志君上尉的眉头却一分一分地舒展开来,因为按照团部命令,再守一天我们就可以撤离了。

  这时,炊事班长老牛跑过来,说林子里头我们取水的小湾汊里不知怎么的泡了几具日军尸体,水不能喝了。

  妈的,肯定是那些缅奸干的!

  安景世对缅奸耿耿于怀。上周死去的特务长老万是他的老乡。那段时间他只要一见缅甸人就两眼放绿光。

  老钱,你带他们去上游取水。千万小心啊!

  姚上尉说罢看看表,布满血丝的眼睛转瞬又盯住了对岸。

  钱释伽,你真的能嗅出水里的毒吗?

  安景世肯定听到了有关我上次嗅水辨毒的传闻,好奇地看着我。

  两个月前的某天,高温难耐,我们连在一座村庄旁废弃的庙宇里安营扎寨。庙中有口井,刚刚急行军百余里的士兵们渴得嗓子冒烟,听说有清凉的井水,大家冲上去,恨不得像条龙似的把井水吸干。幸亏姚上尉仔细,让我先检查一下水质。我低下头,狗似的抽动鼻子,忽然,从水的清甜里嗅到了一缕似有若无的异味。我说水有毒,王栋梁愣不信,恰巧有条黄狗蹿过来,他就让黄狗喝了半碗水。黄狗喝水后甩甩脸上的水珠,活蹦乱跳地往外跑。王栋梁一看狗那股精神劲,吵吵着要喝水。我不让,十三岁的少年兵小李子趁我俩吵架的空档偷偷地灌了半碗水下肚。就在这时,后面有人怪叫起来:黄狗倒地了。小李子你快把水吐掉!

  王栋梁忙把小李子搁在我背上,狠劲地挤压他的背部,我们挤呀挤呀,把绿色的胃液都挤出来了,可惜还是没能救活小李子。事后我在井底发现了五六捆折断的树枝,其中两捆是俗称见血封喉的箭毒木树枝,另几捆估计也是毒树枝。不用说,这又是缅奸干的事!悲伤之余,我们辗转到十几公里外的小河旁,这才喝上水。那一天因为持续高温和干渴,连里渴死了两个体弱的战士,做了无谓的牺牲。

  从那以后,有关我的传说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神。我也纳闷自己对水的那份敏感。上次我们宿营,炊事班长从塘里挑了担水回来,恰巧我有事过去,一看那水的颜色就觉得不对劲。炊事班长说到处找遍了,只找到这种水,不能喝也得喝,多煮会儿吧。我不放心,让花生米养的宠物小猴子喝了一碗,见小猴子没事,我们才敢用,哪知最后还是喝得我们所有人上吐下泻。

  对于我们远征军士兵来说,那时的缅甸充满危险。就在我领着炊事班战士前往取水的半途,耳边忽然掠过一丝轻微的呼啸,我心头一凛,赶忙推了詹姆斯一把,他机灵地往后一仰,结果,勾谱的阎王将子弹射进了走在詹姆斯旁边的炊事班长老牛的脑袋。老牛顶着红白相间的头跑了几步,一头栽倒在詹姆斯身上,吓得他半天缓不过劲来。战场上的生命就这么无常,一秒钟前还是活嘣乱跳的人,一秒钟以后就人鬼殊途了。

编辑:周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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