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散文《送你一枚捕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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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磅推荐】第03期 毕淑敏：散文《送你一枚捕梦网》

　　毕淑敏，女，汉族。1952年10月出生于新疆伊宁，籍贯山东省文登市。中共党员，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

　　1969年参军，曾任西臧阿里军分区卫生员、助理军医、军医，北京铜厂卫生所长，中国有色金属工业总公司研究员。一级作家，北京作家协会第四、五届副主席。1987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处女作《昆仑殇》获解放军第四届昆仑文学奖。短篇小说《同你现在一般大》获陈伯吹儿童文学大奖，短篇小说《紫色人形》获台湾第16届联合报文学首奖，散文《马萨德永不再陷落》获老舍文学奖。

　　著有长篇小说《红处方》《血玲珑》《拯救乳房》《女心理师》《花冠病毒》和《毕淑敏文集》十二卷。多部作品被翻译为英、法、日、希伯来、阿拉伯、韩、越、蒙古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送你一枚捕梦网

　　人每日穿行于双重宇宙。

　　一个是包绕肉体的现实中情境，一个是潜藏于我们内心的幽谧洞穴。人在清醒的时候，五官开放，不停接受着外界的信息，做出各种应答和反应。到了困乏之时，操劳了一天的理智，不得不开始陷进或深或浅的抑制，人就放松地进入了睡眠。但是，除了死亡，人不可能完全丧失感知。人的生理和心理依然保持着警醒。比如，我们的心脏不可能停止跳动，我们的腹部不可能停止消化，我们的胸膛不可能停止呼吸。我们的耳朵，小的动静听不到了，但大的声音依然会唤醒我们。我们的鼻子，依然保持了灵敏的嗅觉。甚至我们的手和脚，也会在睡梦中舞动，防止被压迫太久而麻木。

　　所以，我们不可能完全放弃意识。当外界的干扰减到最小时，那个在理智控制之下的内在系统，就像地下水的泉眼，汩汩流出。它的代表作，就是装饰夜晚的梦境。

　　古代人重视梦，因为有一部分梦，的确带有警报和预示的作用。我们的潜意识可不是白吃饭的，为了生存的需要，它们夜以继日无时无刻不在分析着情况，为主人做出各种判断，提供情报和警报。它们也要顽强地发出声音，但白天人们目不暇接地受到刺激，实在无暇听取潜意识的发言。潜意识无奈，只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告奋勇跳出来一抒己见。它的表现形式就是创造出千奇百怪的梦境。有快乐的，有幸福的，有险恶的，也有惊恐的……上天入地不可预测。

　　人们当然希望多做好梦。这不仅是源自远古的淳朴期待，也符合思维正能量的理论。当你的希望为正面，天地万物都会响应你。按照吸引力法则，你存有心想事成的能力。所以，好梦在世界上任何一种文化系统中，都是受人欢迎和嘉许的客人。

　　可人无法控制自梦的性质，梦是无拘无束的黑蝴蝶。你不能制定今晚完成一个好梦的计划。梦如野马，放任不羁来去无踪。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越是内心不安宁，精神力量越是薄弱，安全感越差的人，越容易出现噩梦。

　　儿童是噩梦的高发群体。婴儿在睡眠中突然毫无来由地哭闹，旁边的人一定会说，这孩子做噩梦了。

　　如果看到某人在睡眠中陡地脸色大变表情狰狞，人们也会赶紧叫醒他，说刚才你一定做噩梦了。

　　为了控制无法无天纵横驰骋的梦，古老的先人们一定做过不懈的努力。

　　在北美洲的印地安人土著部落，有一个绵延至今的风俗，就是妈妈们亲手制作一种名叫“捕梦网”的羽毛箍，放在婴儿的摇篮边，以这种方式保护孩子们梦境平安。

　　捕梦网源于一则古老的神话。太阳女神是个长得像蜘蛛模样的神灵，她每天晚上会在婴儿睡觉的地方织网。当梦境浩浩荡荡杀过来之时，这张网发挥作用，把噩梦滤出来，只放好梦通行，进入孩子的身体，这样就能保证宝宝们睡得好。不料印地安人的部落越来越大，孩子也越来越多。蜘蛛太阳神分身无术，没法再像以前那样亲自织网贴身照料每一个孩子，就想了个新办法。把织网术教给所有的印地安母亲，让妈妈们亲手制作一张网，放在孩子床前，保佑孩子夜夜平安。这网名叫“捕梦网”。

　　我到加拿大北部山区的麦克默瑞堡镇，观看北极光。这个小城，位于北纬57度，属于极光圈带最南端，气候相对温和。而且空气干燥，没有光污染，质子与粒子的运动量大，比较容易出现极为玄幻的北极光光束。

　　看北极光是要靠运气的。据说如果呆上3天，就有超过90%的可能性看到极光。我们安营扎寨的酒店，外观很像印地安人的小屋，只是放大了很多倍。大堂的屋顶上，悬挂着一张巨网。某种坚硬的藤索状物质拧成一个圆箍，圆箍上缠着褐色兽皮的保护层。中间用干燥的半透明野兽皮筋条，拧成类似粗大丝弦的网状结构，彼此勾连成不规则的花纹，网络交叉处，缀以美丽的石头。丝络固定在外箍的八个点上，中间形成了一个中空的孔道。在网的下方，纷披垂落着美丽的羽毛。它就是巨型版的捕梦网。八个点，就代表了蜘蛛女神的八只脚，而网中那个洞，就是太阳的意思，只让好梦就此通过。好梦过了太阳关之后，并不停脚，而是化整为零，顺着羽毛流淌，最后渗透进人们的梦乡。

　　当地人告诉我说，这张捕梦网，耗时许久，功能卓著。

　　我大喜，问，是否所有住此酒店的人，都不会做噩梦？

　　当地人说，那也不一定。单有捕梦网是不够的，还要下符咒才灵。

　　印地安人信奉强大的“灵力”，只有施了咒语的捕梦网，才是完整的保障体系。不仅能保佑孩子，对成人也非常灵验。像我们这样的异乡人，做不做噩梦，要看神灵的意思。

　　印地安人相信在夜晚的黑暗中，非常拥挤。飘浮着数不清的梦幻还有先人遗留下来的智慧，它们鱼龙混杂有好有坏。魔幻的幽灵，环伺在睡眠者的周围，等待时机进入睡眠者的脑海。捕梦网会提供保护，梦就像含有金颗粒河沙，在此接受筛检过滤，以分出善恶。美梦轻盈，过关斩将，穿行无阻，最终落户梦乡。邪灵噩梦，会像间谍被“捕梦网”死死抓住，不得动弹。清晨第一缕阳光降临之时，被打扫在一处的噩梦，会像泡沫一样消失。

　　印地安人传统的捕梦网很朴素，先用树枝编成一个圆圈，再用皮革绕着圈把它包起来。然后用牛筋线在圆圈中绕出一个网，在牛筋线上穿坠石头、贝壳和彩色的珠子。圆圈的一端以皮革缝上羽毛。羽毛有向导的作用，牵引着好梦顺利走入梦境。

　　构成捕梦网的材料很讲究，那可不是随意拼凑的。印地安人相信“万物有灵”，对自然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报以敬畏态度。所以他们为制作“捕梦网”精挑细选的材料，都是具有象征意味的神物。

　　网代表力量。(难怪旅店的捕梦网那样大，简直可以用来保佑大象。)

　　石头代表土地，主要指陆地。这一点，杀气腾腾的历史让印地安人的美好愿望落了空。他们广袤的土地，被欧洲殖民者肆意掠夺，如今只剩下了范畴逼仄的几块保留地。

　　羽毛，代表着通往梦境那看不见的道路。黑羽代表着权贵和死亡，艳丽的红羽则表达善意、能力和富饶。

　　印地安人是羽毛控，赋予羽毛至高无上的意义。它象征着勇敢、美貌与财富。根据颜色及佩戴方式，它还象征不同的社会地位和情感状态。有的时候，它还是爱情的信物。一个印地安男子，如果佩戴十分罕见的鸟羽，在姑娘面前走过，就表达热切求亲的爱恋情感。

　　而且羽毛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任意佩戴的。平民一般只能插一根普通羽毛，只有酋长才能佩戴大量羽毛的鹰羽冠。羽毛越多，代表功劳就越大，越受人尊敬。鹰冠上的每根羽毛，都必须采用最凶猛的鹰和雕的尾部长羽。早年间，印地安人没有武器，要捉到巨型猛禽非常不易。鹰羽便代表着积攒战功的久远时间，代表着非凡的勇气和好运气。要完成一顶美轮美奂的鹰羽冠，往往需要勇士们奋斗很多年。在印地安人所有的重要场合，酋长都会佩戴着鹰羽冠，以昭示天命和威严。

　　贝壳，是情感的保护者。

　　珠子和玻璃小球，意指梦幻、创意、魔力和转变。

　　多年前我阅读19世纪一位人类学家深入北美印地安部落的手札，他说不明白当地土著为什么对不值几个钱的玻璃珠子颇为青睐，不惜用10张珍贵的毛皮换取不值几文钱的珠子，吃了大亏还喜笑颜开如获至宝。我也不解，心想印地安人可能对珠子情有独钟吧。现在明白了，这位印地安男人的妻子，或许正在编织着一个超凡入圣的捕梦网，为他们即将诞育的婴童。

　　植物的种子，代表着潜力和创造。

　　捕梦网的外环，如果是单圈，代表的是能力。如果是双圈，代表平衡。如果是三圈，象征着身体、精神、灵魂的统一。还有人说，圈越多，法术越大，更多的圈有镇静、平衡、减压、自控、智慧和爱的能力。

　　我却陡地生出疑心，疑惑这后来在更多圈上所附会的意义，是现代人面对困境无可奈何的求祈。想当年密林和旷野中自在生活的印地安人，应该没有如许多的烦闷，需要一层又一层的圈圈来保护。

　　麦克默瑞堡的朋友们想得很周到，夜里去看北极光，白日怕我们闲得无聊，就安排大家学做捕梦网。老师是娴雅的当地女士，为我们早早备下了原材料，围坐在小桌旁，手把手地开始教授。每人得到直径约15厘米大的金属圆环，还有几米长的紫色皮绳，一团钓鱼线，一些散落的珠子贝壳，当然了，最重要的是要有羽毛。只是我们要做的捕梦网很小，加之为了环保，不能用大型猛禽类的羽毛。我们用的羽毛细而软，像是鸡或鹅的毛，至多是火鸡的毛。

　　窗外大雪飘飘。端坐在椅子上，轻触精巧的小剪刀和圆圆胖胖的胶水瓶，突然忆起了小时候做手工时的情形。有多少年了，我们不再有闲情逸致动手做玩具，不想却在这异国他乡的漫天飞雪中，用古老的印地安人方式，为自己编织祝福。

　　经过将近两个小时的劳作，捕梦网编好了。手执古老圣物的现代缩小版，望窗外越发紧密的雪花，思绪飞到北美印地安人的身世上。

　　印地安人，是对除因纽特人以外的所有美洲原驻居民的统称。两万多年前，他们就已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印地安人的祖先，是由亚洲跨越白令海峡到达美洲的亚洲蒙古利亚人的后裔。他们自给自足生活了千万年，直到15世纪末，欧洲殖民者乘着船，一拨拨来到这里。

　　意大利航海家哥伦布航行至美洲时，误以为所到之处为印度，因此将此地的土著居民称作“印度人”。后人虽然发现了哥伦布的错误，但是原有称呼已经普及，就以讹传讹了。在英语和其它欧洲语言中，称印地安人为“西印度人”，称真正的印度人为“东印度人”。不过我在危地马拉和一位当地印地安人交谈，他有另外的说法。他说当时登陆的殖民者问：“这是哪儿？”

　　土著居民当然听不懂，以为问的是：“你是谁？”

　　他回答“印地安”，意思是——“我叫作安”。

　　不管以如何形式相见的第一面，这注定是一场灾难的开端。殖民者的长枪利炮，阻断了印地安人原有的社会发展进程，掠夺与屠杀给印地安人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到20世纪初，北美印地安人拥有的土地几乎被剥夺殆尽。

　　考古发掘至今没有在美洲发现类人猿和直立猿之类的人类近亲遗迹。印地安人的祖先本在亚洲。在最后一个冰河时代(约公元前6万年到前3.5万年间)，那时的西伯利亚和阿拉斯加之间的白令海峡海面没有现在高，露出水面的陆地形成了一座连接亚洲和北美洲的桥梁。一些亚洲居民从白令海峡路桥进入了美洲。他们在新的大陆上，定居于最热的赤道到最冷的高山河流之畔。狩猎、钓鱼，种植、繁衍……我们今天能看到的，只有印地安人留下的古代文明遗址。他们培育了玉米、马铃薯，建造了高大的神庙，留下了在今天难以解释的文字，形成独特的印地安文明。

　　在被驱逐与被征服的过程中，印地安人与殖民者进行了英勇斗争。在力量对比十分悬殊的情况下，战斗持续了几个世纪。在土地沦丧、种族灭绝的最后，一位印地安酋长发出绝望的诅咒：“你们白人永远不会安宁，你们永远会感到有人跟随，因为这是我们的土地，即使你们占领了这里，我们祖先的灵魂仍将充斥着这里的大街小巷……”

　　酋长戴着鹰羽冠，鹰羽在战斗中残破凋零。

　　回到捕梦网吧。

　　印地安人可愿以他们古老的法术，来保障恶人的睡眠吗？我问老师。

　　光有捕梦网的形状是远远不够的，还要下魔咒。老师回答。

　　我触摸这垂挂着羽毛飘飘欲仙的捕梦网，瞥到那个曾装着各式材料的纸上，赫然印着，“本品供5岁以上孩童使用”。

　　我明白它和真正的印地安人神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长叹一口气。我们只能用这种极为幼稚简单的方法，来断章取义地模仿一个曾经辉煌存在的民族。他们可能制造出数不清的带有魔法的捕梦网，会感天动地口口相传的咒语，但是却无法保障他们的后代和自己的安眠。他们已经淹没在历史的漩涡深处。也许只有在水草萋萋中，他们才能做美丽的梦，好梦顺着羽毛流淌。

　　后来，我把亲手制作的捕梦网，送给一位年轻的朋友，她失眠甚重，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噩梦连连。我对她讲了有关捕梦网的故事。

　　她大感兴趣，连连问我，捕梦网张挂在哪儿最好？是床头还是床尾？可以用钉子吗？真有效果吗？

　　我思忖着说，不要用铁器悬挂，就用一根树枝吧。这更符合捕梦网的原生态。

　　她又说，捕梦网这么古老，就算从前灵光，它能与时俱进吗？有本事分辨出今天的梦境，什么是美好的，什么是邪恶的吗？如果在升任主管和调到外地去当大区代表，哪一个是善意的梦？哪一个是凶险的梦？在好强的屌丝和纨绔的富二代之间，梦见谁算是噩梦？

　　我大笑，说，捕梦网哪里管得了这么惊悚的东西？印地安人那会儿，光有网不行，还要在捕梦网边下咒语，这才灵呢。

　　朋友紧张地问，你可会这咒语？

　　我说，不会。

　　朋友失望已极，愁眉苦脸地说，单有捕梦网没有咒语，还是达不到安眠啊。

　　我说，如何入睡是个心理过程。没有任何一种方法比安宁更催眠的了。最好的方式是在心里织就一张捕梦网。用的材料不是钓鱼线，而是人生的目标坚定和内心的柔和强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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