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9-24 09:44:54 来源: 【字号:大中小】
上篇曹氏山林
第一次见到他时,怎么也不敢相信,名噪港城的盆景专家竟这么年轻!想象中,他该是个老者:鹤发童颜,羽扇纶巾。而面前的他,却是个步入中年不久的中年人。他留着一头短发,脸色黄中透黑,脊背微微向前弯曲,似乎随时准备翻越一座高山。如果走在大街上,大概谁也不会去注意他。他实在太平凡了,整个儿缺少搞艺术的人应有的风度。这就是曹连兴?那个把胶东的山林搬回了家的人!是他,毋容置疑!屋里那一盆盆造型独特的盆景向我宣示了主人的身份。这是两间老式小屋,幽雅古朴,墙上挂满名人题写的字画,桌上置一盆太湖石,淡雅、清丽。大师李苦禅之子李燕在此石之上题有“补天之余”四字。中国园艺大师、书法家陈从周为这两间小屋题写了“明清斋”的雅号。我置身在这艺术的小天地里,听曹连兴谈他的坎坷经历,谈他的盆景,谈他的人生追求,我时常被他的话带进一个奇异的天地,我不禁对他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一想起那些艰难的日子,我的心就一阵阵痛,我那久已愈合的伤口就要滴血,那是多么沉重的记忆啊!记得那年我已经上小学了,那年月,谁家的日子也不好过,我们家姊妹兄弟多,就更加困难,我上小学时,竟没有舍得花钱买一支毛笔。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吧,我自小就喜欢画画写写,上书法课时,人家用毛笔写,我就用手蘸着墨汁写,一笔一划,认认真真,老师看了我的毛笔字大加称赞,有几个孩子就在下边偷偷地笑,他们告诉老师我是用手写的字,老师立时变了脸,以为我是在搞恶作剧,后来老师到我家里去了趟,了解了我家的真实情况后难过地流下了眼泪。
我最喜欢画画课了,不知怎么搞的,其他课程都是一般化,上课也无精打采,唯独到了画画课,就来劲了。有一次老师让画一个儿童刷牙,老师画得小孩穿四个口袋的衣服,我画得孩子光着屁股戴着个肚兜兜,上写“小朋友”三个字,那个叫应萍的漂亮女教师看了,非常惊奇,给我打了双百分,以后应萍老师经常辅导我,同学们也纷纷来找我画,他们还为我提供美术本,我成了班级的骄傲。小学的生活是美好的,我至今怀念那一瞬即逝的日子。
假如没有人世风雨的摧残,少年时代玫瑰色的梦还会继续做下去,可是我的少年时代却因家庭的一个重大变故而变得阴暗了。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门口围着好多人,我走进人群见到了伤心的一幕,全家人哭成一团,母亲哭着告诉我:父亲被人抓走了,罪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搞投机倒把,我抱着母亲只是喊:“不,这是不可能的!”邻居们也流下了同情的眼泪,他们愤愤不平地说:“曹盛昌(父亲)一辈子苦熬苦作,行善积德,怎么会遭这样的横祸,老天不公啊!”
我父亲本来在公家的食堂当厨师,俗话说:“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子”,可父亲一生为人廉洁清正,从不允许孩子们沾一点公共食堂的光。那次我放学回来,弟妹们哭着向我喊饿,我打开盛面的箱子,从箱缝里抠出一点面熬了一锅汤,弟妹们喝了后,反而更饿了,我只能陪着弟妹们一起落泪。父亲回来看到了这一幕,他觉得这穷日子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就辞掉了公职,拉起了大板车,从此父亲成了单干户、自由职业者,他除了拉大板车,还贩点鱼什么的。他的“资本主义行为”终于引起了派出所的注意,一天,派出所一个姓唐的抓住了父亲的大板车,说他是“自发的资本主义行为”,要把车子没收,要知道这挂大板车维持着一家十口人的生命,这不等于夺了全家人的养命食吗!生存的本能使父亲急红了眼,他气愤地推了那人一把,这下父亲可闯了大祸,他这是把自己推进了监狱啊!
父亲被抓走后,一家人失去了主心骨,嗷嗷待哺的八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母亲,要不是为了孩子,她肯定活不出来了。这场变故使我好象一下子长大了,作为老大我感到了肩上担子的沉重和应尽的家庭责任。为了活下去,我必须向少年告别,向美丽的校园告别,尽管母亲表示咬紧牙关也要继续供我念书,可我决心已定,我要帮母亲挣钱养活一家人。
我退学了,那年仅十二岁,我到海上找了份抬鹅卵石的活,为的是每天可以挣到一块两毛钱。装满鹅卵石的七十多斤重的筐子压得我抬不起头来,只好佝偻着腰,师傅可怜我,硬把筐往后拉,以减轻我的压力,我怕别人瞧不起我,还不服输,一定要跟大人们一个样。一天下来,我的肩膀红肿得象胡萝卜,里面不停地向外渗血水,晚上躺下后火辣辣地痛,我不敢让母亲知道,只能捂着被偷偷地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后来还是被母亲发现了,她便每晚用水为我擦洗,常常有热乎乎的东西滴到我身上,我知道这是母亲流下的眼泪,几天后,看看实在抬不动,只得辞了这活儿。
第二年,赶上海带养殖场招人,我去了,对于一个劳改犯的儿子,这是最好的去处了。第一次上船时,是一个寒冷的冬日,我空身穿着父亲留下的破棉袄,腰上捆一条破草绳,整个儿象个叫化子,那天风很大,白浪象小山一样不断涌来,小舢板晃动得厉害,一上船就好象喝醉了酒似的,头晕目眩,肚子里一阵阵翻腾,不一会就哇哇地呕吐起来。那个时候,倒翻海带连付手套都没有,手冻成了十根冰棍,后来连痛的感觉都没有了,敲在船帮上就象用的是木柴棒子,经过几个月的折磨,我总算在海带养殖场站住了脚跟。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够承受那样的艰难困苦,现在回忆起来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我永远忘不了大海留给我的灰色的记忆,我印象中的大海是残酷的、野蛮的、毫无人性的。为了生存,为了一家人的温饱,为了过上体面的生活,我不再想画画的事儿,回到家里,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美美地睡上一觉,让疲倦不堪的身体休息一会儿,对于我,填饱肚皮就是最大的追求。可是一件偶然的事又唤起了我那尘封已久的对艺术的渴望,那会儿,正赶上轰轰烈烈的年代,大家都要通过各种方式上台向毛主席献忠心,那一次我灵机一动,用炭笔画了幅《毛主席去安源》,那风韵,那神态,惟妙惟肖,头头们一看,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些常年与风浪打交道的海鬼当中,还藏着个“秀才”,头头就问我,你敢不敢画油画?我说敢,打那以后,头头们对我另眼相看了,他们把场里的黑板报交给了我,以后每期黑板报几乎都由我来编写,这件事打开了我久埋心底的记忆,我又开始重温学生时代玫瑰色的梦。
还是在小学的时候,美术老师就经常带我们上山写生。山里的风光美极了,到处都显示着生命的活力,万绿丛中点缀着各种颜色的野花,不知名的植物扎根在山岩之中,那一片绿色竟与白云相映,我喜欢那千姿百态的苍松翠柏,也喜欢那姹紫嫣红的山野小花,自然界的奇异风光使我陶醉,使我赞叹不已。回来时,我总要带些山花野草,栽在盆里,有时就对着画起来,我对盆景的兴趣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十多年过去了,我的身子骨在风里浪里摔打得硬朗起来。自从父亲被抓走后,我也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红卫兵组织拒绝我这样的人参加,于是我把兴趣转移到山林之中,业余时间我把全身心都交给了大自然,高山、密林张开双手欢迎了我,我成了它们的座中常客。星期天,天还没亮,我便带上干粮、绳索、撅头出发了,到了山里我便象一只获得自由的小鸟一样,感到心情舒畅。我往住一待就是一天,到处寻找残桩古木,不过好的桩子是极难碰见的,即使碰上了,也多是长在悬崖峭壁上,要想得到,是要冒点风险的,有时为了挖一棵好桩子,我把自己吊在悬崖上长达三四个小时,待挖出后,太阳早已翻过了山那边,天黑路险,我不敢冒然下山,只好在山上露宿。夜里不时传来野狼嚎叫,有时听起来就象在身边,叫人毛骨悚然,我不敢大意,手里拽紧撅头,往往睁着眼睛硬挺到天亮。
自从爱上盆景后,我吃得苦就更多了,可我心里是甜的。我跑遍了胶东的大山,什么栖霞的艾山、牙山,招远的罗山,文登的昆嵛,牟平的雀山……。胶东常见的植物我几乎都能入盆,如山榆、山葡萄、山腊、荆条等等。一年年过去了,我的盆景也逐渐多起来,算算也有几十盆了。我家十口人长期住着十八平方米的小屋,哪里有地方放盆景?我独出心裁,在自己的床(其实是张桌子)上方搁块水泥予制板,把花盆放在上面,白天搬出去放在房子阳坡上晒太阳,晚上再搬回来,虽然麻烦、劳累但我兴致不减,因为我在这里找到了心灵的寄托,找回了自我,我苦在其中,乐在心田。
“文革”期间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栽得一盆映山红傲雪开放了,火红的花儿开得热烈,开得舒展,象是在嘲笑严冬寒雪。我心里乐得不行,就把它摆放在窗前,邻居们和街上行人纷纷停下来观赏。那个时代养花的人很少,大家都错以为是梅花,不住地叫好,久久不肯离去。看起来,虽然已经革了文化艺术的命,但人们的爱美之心不死,不然何以有如此的热情呢?
说实在的,当初养花栽草,不过兴之所至,找点精神寄托,并没有想到搞什么盆景创作。那年月,盆景、艺术这些词都带有“封资修”色彩,臭得不行,谁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呢!所以我养花栽草也不过是玩玩而已,谁想到一玩上手就舍不得放下了,简直有了瘾,到后来还有意识用盆景来表现出点意思,今天看来,这不就是创作吗!
十多年以后,我在这座海滨小城竟有点小名气了,人们都知道本市有个养花能手曹连兴,他家里是有些好货色的。有一次,我到公园里蹓跶,看了那里摆放的盆景,禁不住品评道:“这里没有什么好根子,山里好根子有得是,为什么不去挖点来呢?”谁知这话惹恼了那位养花师傅,他马上红了脸:“年轻人说话好大口气,你家有好根子吗?”我说:“好不好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带着那位师傅来到家里,他一看就宾服了,说:“我全买了。”当时,我正穷得叮噹响,有人肯买,我正求之不得,我顾不得讨价,当时就答应卖十盆给他,这十盆都是精品,是我十多年的心血啊!当我捧着那厚厚一打钞票的时候,手不住地颤抖,从祖辈到现在,谁见过这么多钱?!我曹连兴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怀揣这么多的票子,我都愁这钱到底怎么个花法了。
我已到而立之年,该有个家了,对象已经等了我五年,都因为家里穷,哪里敢考虑结婚的事!总不能让她跟我睡马路吧!自从和她认识、热恋到确立关系,我没有为她买过一件东西。她第一次到我家时,我是用大萝卜招待的,可她从未有一句怨言。每次到我家里来,又是洗衣,又是做饭。我家盖房子时,她赤着脚和泥、当小工。一想起这些,我的鼻子就酸酸的,人家跟了你,难道就为了吃苦遭罪吗?我至少该为她买点她喜欢的衣服吧!还有我那辛苦了一辈子、没过一天好日子的老母亲和无辜蹲了三年大牢、出来至今仍未摘帽的老父亲,我该为二老买点好吃的,好好孝敬孝敬他们吧!……。唉!没钱的时候啥也不想,有了钱又感到该办的事太多了。
可是,最后我终于什么也没有买,而是决定把这笔钱“挥霍”掉。我曹连兴这回当了“败家子”,成了“无情无义”之人。我揣上六百元钱登上了火车,临走还带着未婚妻为我织的一件毛衣,我要冲出这个小城市去开阔视野,看看世界是啥样的。为了我深深热爱的盆景艺术,亲爱的妻子,亲爱的父母,对不起了,请你们原谅理解曹连兴吧!
古人说:行千里路,读万卷书。我第一次体会了这其中的真正含义,到外面世界这一走使我感到了自己真正的渺小。我从济南到泰山、曲阜,又南下至南京、扬州、苏洲、杭洲,一路风餐露宿,白天游览,晚上乘车,实在累了就在车站打个盹,几乎是马不停蹄,孔林的古老苍劲、泰山的雄浑壮阔、江南园林的典雅秀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我大饱眼福。从此,我领悟了艺术的真谛,眼前的目标也逐渐清晰起来:我要创出自己的风格,我要走自己的路。从江南游历回来后,六百元钱花了个一干二净,可我的头脑充实了,这是一笔无形的财富。
一九八二年,在父母的一再催促下,我同她结了婚,我已经三十二岁,不能让她再等下去了。在奇山居民小区,我用自己的双手垒了间小屋,就把她接了进来。屋子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除了一张床和简单的用具外,家具、电器一概没有,倒是塞了满满的一屋子树根疙瘩盆景之类。树根特招蚂蚁,家里到处爬满这东西,晚上咬得人睡不着觉。她跟了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到她怀孕后,我干脆把她送回娘家住,我一个人陪着那些宝贝疙瘩和蚂蚁过。这期间是我创作上的丰收期,我的那些艺术价值较高的作品,如“咬定青山”、“威震山林”、“别有洞天”等盆景大部分是这期间创作的,除了盆景外我还尝试进行根雕创作。
一九八五年夏天,中国著名国画家许麟庐老先生来烟台举办画展时,听说我在搞盆景创作,非要到我家里看看,我说屋里又挤又乱,不好招待,婉言谢绝了。不想老先生自己打听着跑来了,看了满屋子的盆景作品,连称:“好!好!”我问“好在哪里?”他说有山东味!临走时老先生还热情邀请我到北京举办个人盆景展览,并说需要的题词我全包了。
秋天,上海举办全国盆景展览,我带着那盆“别有洞天”自费前往参加,想不到竟得了奖。
这几年,我在这座小城市里的名气越来越大了,先后举办了两次个人盆景作品展览,还出版了自己盆景作品的挂历,并被中国盆景艺术家协会山东分会、山东省树根造型艺术协会分别吸收为理事。不少名人为我的作品题词题字:中国书协主席启功为我题写了“几席山林”,杨州画院院长李亚如为我题写了“自然这趣”,原山东省委书记苏毅然为我题写了“妙造自然”,天津画院的中国著名画家慕凌飞为我题写了“巧夺天工”。算起来为我题词作画的书画家大概有八十多位吧!还有著名作家王润滋写文章对我的盆景艺术进行了高度评价,他认为我的作品“厚重、粗犷、豪道,象北方汉子!”我真感到有点诚惶诚恐!
这几年,国家走上了正常轨道,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我肩上的十字架卸下来了,我被正式调入市博物馆工作并搬进了所城里现在的住所。我敢于昂起头来做人,敢于大胆地去追求了。在创作上,我力求表现出昂扬向上的精神。我受了多年的压抑,再不能让作品也受压抑了,所以在我的盆景里,你往往会看到根比盆大一倍甚至几倍,以此来表现狂放不羁、自然舒展的精神,我的目的达到了吗?只有留待众人评说。环顾着曹连兴的“明清斋”,我久久不忍离去,那一件件艺术杰作争奇斗艳、异彩纷呈。这一片山林极富自然野趣,简直是把大自然搬回了家里。“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在艺术的海洋里,各人有各人的追求,因生活、环境、经历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特色,如同泰山雄、黄山秀、华山险一样。那么曹连兴所拥有的这一片“山林”该怎样概括好呢?姑且命名为“曹氏山林”吧!
下篇曹氏翰墨
多少年以后,当我再次见到曹连兴时,他已经从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两鬓染霜的“老者”了,他已经过了一个甲子年,正在“奔七”呢,然而他的精神状态仍然不减当年,两只小眼睛炯炯有神,说起话来底气十足。古人说得一句话在我的脑海里突然冒了出来:大隐隐于市。曹连兴如今住在烟台城市中心的奇山小区,房子400多平方米,不过他更喜欢住在街心花园里,这片1000多平米的街心花园由曹连兴投资承建。他在花园里栽植成活一株600年的古藤、一株400多年的古槐,十多年来还从全国各地移栽了300多棵百年以上的腊梅,历尽艰难困苦,累计投资达300多万元。他卖画的收入几乎都投在了这个花园里,他为周围市民们打造了一个无与伦比的休闲环境,在全国也比较少见。在绿树掩映、繁花似锦的花园里,曹连兴向我娓娓道起了这些年的奋斗历程。
当年的1987年,自从报告文学《曹氏山林》在烟台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后,我收到了数百封群众来信,许多人在来信中说:“你的人生经历太坎坷了,我是含着眼泪听完的,你的奋斗精神给了我们最大的精神激励。”我的名声在烟台这座小城一下子大了起来,不少人慕名前来拜访,有的人甚至要拜师学艺。我的头脑不免有点膨胀,心也飘飘然起来,整天忙于应酬,再难以静下心来认认真真地做点事情。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我的精神感到了莫名的空虚,脚像踩在棉花堆上,找不到坚实的土地。有一天我来到海边散步,记忆中黑色残酷的大海忽然变得澄明壮丽了,面对辽阔无垠的大海,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我不觉猛然醒悟:自己这才哪儿到哪儿,这点小小的成绩何足挂齿,奋斗的路还长着哪!在静静的夜晚,我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的人生之路。盆景造型艺术我也算玩到了极致,光全国奖就拿了好几个,再说,等到年纪大了要到山上挖树根也是件及其困难的事情,我必须趁着年轻及时转型。
一场大病更加坚定了我重新选择、重新奋斗的决心。40岁那年,到医院查体时,我被查出了心梗,于是我从博物馆回家养病,与此同时,我重新拾起了童年那个玫瑰色的梦,我要进军画坛,不为流芳千古,只为圆自己的一个梦。
绘画其实是我打小就喜欢的,在《曹氏山林》中也交代过。80年代初,我还在中国书画函授大学学习了三年,掌握了绘画的基础技法,记得我的毕业论文的主题是文房四宝对于书画家的重要性。在博物馆工作的那些年,我广泛汲取了中国书画历史的源泉。我还有幸见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书画大家,耳濡目染,受益匪浅,众多大师给我指明了方向。刘海粟先生来博物馆参观题字时,我递上了馆里最新最好的毛笔,刘老却要最破的笔,我疑惑地递上一支秃得几乎没毛的笔,刘老却连称:“这个好,这个好”。等到题字写出后,效果果然不同凡响,从此我懂得了用笔用墨的奥妙。此后我开始有意识地拜访全国的名家,从他们身上汲取艺术营养,提高自己的见识。美术理论家王伯敏、雕塑家刘开渠、画家许麟庐等来烟台时,我开始主动前去拜访请教,我并不觉得自己卑微,我敢于敞开心扉与他们就艺术问题进行探讨,赢得了这些大家们的尊重,他们纷纷为我的画作题字嘉奖。
不仅仅是局限于烟台,我还主动走出去拜访名家。甲子年,经南京博物院院长姚迁介绍,我坐火车去南京拜访心仪已久的大书法家林散之先生。由于家境贫寒,只得买了站票,那时,我国的交通还不发达,火车上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我只好一路站着,实在累得不行,就趴在人家的座位底下迷糊一会儿。千辛万苦到了南京后,我直奔南京博物院拜访姚迁院长。因为姚迁曾经到过烟台博物馆,老人家对我的园林造型艺术很是欣赏,曾力邀我去南京博物院管理园林,因为种种原因,我谢绝了,但我们两人从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次我是想通过姚院长的关系拜见林老,姚迁也在电话中答应了,并求到了林老专门为我写的字。
第一次来到大南京的我不禁有点晕头转向,费尽周折的一路打听才找到了南京博物院,我对传达说:“我从山东来的,想找姚院长。”传达说:“姚院长死了。”我愤怒地嚷道:“你胡说八道。”传达说:“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我狐疑地走进南京博物院,果然看到黑色的帐幔上写着:“姚迁同志永垂不朽!”横批是:“姚迁革命40载死不瞑目!”我这才明白姚院长真的走了,后来我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原来有人污蔑姚迁剽窃别人的文章,姚迁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愤而悬梁自尽。家属为讨要说法在南京博物院摆起了灵堂。
见此情形,我向姚迁院长恭恭敬敬地三鞠躬,然后离开了南京博物院,又一路打听着找到了林散之先生的家。林老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神情有些落寞,看到我进来就问:“你找谁?”我说:“我是烟台的,来找您,我叫曹连兴。”林老说:“我知道,姚院长说起过。”这时,林老的儿子林筱之回来了,也不问来由,就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你看这桌子上的一摞信,都是求字的,日本人求字送来了小彩电,还有人求字送来了煤油炉。”本想和林老交流交流,听了这话很是扫兴,我只好离开了。我到扬州转了一天后又回到南京,并买好了回烟台的火车票。看看离开车还有两个多小时,我决定再到林老家里看看,这回他的儿子不在家,林老又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到我又回来了,神情变得活泛起来,我与老人攀谈起来,林老说:“你不要出名啊,出了名很痛苦,许多书画家很孤独,家里很多人不会让你参加过多社会活动,想出去都很难。你看我每天求书求画的人很多,根本就没有时间搞创作。我一个春天都在这里看树,秋天还在这里看树,直看到树叶掉光了。”林老的话让我震惊,这个世界不是人人都想出名吗,原来出了名也有这么多的烦恼。林老似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他说了很多很多,他鼓励我说:“你年轻有为,只要肯下工夫,必成大器。”临了他起身给我写了一幅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宣纸上的墨迹湿漉漉的,我用手拿着等待晾干。正这时,他的儿子回来了,看到林老已为我写好了字,就说:“不是说好你回去后给你写,怎么又回来了?”我只好解释等火车时间还早的原因。看看我拿在手里的字,林筱之无可奈何,但又不甘心,就给我10元钱说:“你回去后给我们买点海参。”林老赶忙摇头说:“不要买、不要买,吃不动了。”林老坚决不让买,林老的高尚品质让我从心底产生了深深的敬意,也让我为之感动,更为我今后的人生竖起了榜样。
在济南,我还找机会去拜访了时任山东省美协副主席的黑伯龙先生。他和许麟庐在烟台办画展时我们就认识了。到了黑老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床上的一排排罐子,是装蟋蟀用的,黑伯龙正在斗蟋蟀。他住的房子矮小破旧,早年黑老家可是大户,“文革”时房子被人占了至今未还,我说:“怎么不把自己的房子要回来?”黑伯龙说:“房子是身外之物,活着才好,不说这个了,我给你画张画”。我说:“不用了,写字多快。”于是他拿起桌子上的一支干笔,在砚台上敲了敲,又喷上点吐沫,一气呵成“盆盎山林”几个字。黑先生的做派真叫我大开眼界,也让我对人生有所感悟。
与书法家山之南的交往说来颇富传奇色彩。改革开放后我在博物馆服务部当经理时,曾经为山之南代卖书法作品,那时他还默默无闻、不为人知。但山之南的书法不亚于当代许许多多的名家,如果终老一生埋没于乡间就太可惜了。我带上山之南书法作品卖得的30元钱直奔黄县城(今龙口),在一个小胡同里找到了山之南先生的家。山老家一贫如洗,他的夫人有病常年躺在炕上,全靠又瘦又矮的山老陪伴伺候,房子非常简陋,家里几乎找不到值钱的物件。我交给他80元钱(那50元算是我赞助的),说:“山老,这是你写字卖的钱,你太不简单了。”山之南老先生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连说:“这么多、这么多啊!”我转身出去买了两个西瓜回来,又对山老说:“你再多写点字,我帮你卖。”回到烟台后我找到我的好朋友、烟台日报记者杨新田,跟他说了山之南的情况,杨新田不久就前往黄县采访了山之南,后来在《烟台日报》上发表了关于山之南的专题报道,自此山之南声名鹊起,在烟台书界有了一定的地位,再后来成为名动全国的书法家,求字者络绎不绝。等我再次去拜访他时,他的房们上贴着“要见山之南找大队部”!我开玩笑说:“这回你牛起来了!”山老摆摆手说:“他们不过是想拿我的字赚钱罢了。”多年后,随着山老名气越来越大,县政府为了改善老书法家的居住环境,特批专款为他在护城河西边盖了新房,山老有时开玩笑说:“房子挺好,休息不好,还不如原来的小房子安静呢。”其实这背后的运作我从来没有对山老说半个字,直到他去世。
现在许多书画大家已经离我们而去,当年我能亲耳聆听他们的教诲真可以说是三生有幸,我不仅窥见了他们的艺术真谛,也收获了宝贵的人生经验。
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自小家境贫寒,没读多少书,为了提高自己的修养和知识水平,我必须补上这一课。于是我开始阅读各类经典著作,当然,读得最多的还是书画类的书,这一读还真是眼界大开。傅抱石的乱柴技法、吴昌硕的金石笔法、赵之谦的铁线画法、李苦禅的大泼墨、黄宾虹的漏痕皴技艺我都细细地揣摩,向名家学习,向古人学习,广泛汲取传统营养,像海绵吸水一样逐步深入到中国画的精髓。与此同时,我重走大江南北,向大自然汲取精华,华夏大地的名山秀水,我几乎都要前去膜拜,黄山、峨眉山、张家界、天山、雁荡山、太行山、长江三峡、黄河等名山大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应该说大自然山川的壮丽景观要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游历一番后,我写下了这样几句话:“遍览名山大川,胸中笔墨焕然,吸取各行精华,广交天下硕彦。”学达摩祖师面壁九年恒心,立志在中国书画领域继承发展开拓,这是我这个时期的心声。
早期,在从事盆景造型艺术的同时,我也在尝试着绘画,最早我喜欢画鸡。为了画好鸡,我在家里养了一只芦花鸡,一直养到16斤,我查了一下吉尼斯的世界纪录是18斤多。我每天都观察这只芦花鸡,鸡的神态习性了然于胸。这只芦花鸡每天天不亮就打鸣,搅得四邻不安,后来我只好送了人。我根据自己的观察和感悟画鸡,开始也不过是游戏之作,并没怎么当真。我在博物馆工作时,进了一批生丝布,这批生丝布看起来很像宣纸,我在一块生丝布上画了个大公鸡,取名《大吉图》,然后挂在商店里,服务员们就问我:“这画卖不卖?”我说:“别人卖30—40元,咱卖1000元。”其实我的意思是不可能有人要,根本卖不出去,所以故意出个高价。过了几天,店员老王问:“800卖不卖?”我认为是玩笑话,就说:“不卖。”后来老王告诉我:“你的画卖了,卖了1000元。”我还是以为老王在开玩笑,再三询问下,才得知是被一位法国人以原价买走了,原来法国人视鸡为吉祥物,和中国人没什么两样。
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我的绘画热情也被激发出来,我开始集中精力画鸡,我还拿着自己画的鸡找名画家闫老师品评。闫老师告诉我,你的鸡画得不错,我给你提几点意见:“一是爪子太粗了,要恰到好处;二是焦墨少了点,无浓墨就无精神。三是要一气呵成,好在你心里没什么框框,不管别人说什么,要走自己的路。”
从此我从鸡入手画起动物来,后来又画鹰画猴子。有朋友在毓璜顶公园办展览时,我顺便把自己画的两幅猴子画挂在一角,没有想到竟然全部被人买走。画鸡画猴其实还是处于游戏阶段,但有人肯花钱买就说明了画的价值,这就更增强了我的信心,信心比什么都重要,有信心再加上努力,我想离成功就不远了。
经过几年的准备,我已经信心满满,我要向画坛发起冲击,这回我要画得是一幅巨松图,为什么画松,这是我埋藏心底多年的宏愿。松是我最崇拜的植物,她一年四季郁郁葱葱,不管是风霜雨雪都不能使它低眉弯腰,其坚忍不拔、百折不挠的精神不正是中华民族的象征吗?而我个人已经走过的半生经历正如立根山岩之松,不知经历了多少风摧雨折、雪压霜欺。我常常对人说,我就是石头缝里钻出来的,我的命硬,任谁也打不倒我。
为了画好松树,我经常爬山越岭,观察各种各样的松柏,春夏秋冬时和风霜雨雪时松柏的千姿百态,颜色变化,终于做到了胸有成松。然后我开始了《巨松图》的谋篇布局,待一切准备妥当才动起笔来。在绘制过程中,其中的困难不能尽述。有时茶饭不思,近乎痴呆。我运用了大师们所用过的多种技法,如前面说的傅抱石的乱柴皴技法画松杆、吴昌硕的金石笔法画线、赵之谦的铁线画法画松针,李苦禅的大泼墨、黄宾虹的漏痕皴技艺等等我都尝试着运用,我力求每一片枝叶都不重复,左中右、上中下千变万化。历时18个月后,巨幅松柏图终于完成。这幅巨幅松柏高11米、宽16米,共一丈六尺16张。我还创作了一首诗请我的好友牟少峰题于画中。诗中写道:鼎力擎天赛女娲,屹立东海与时新,或谓我狂狂有理,胜似无文充有文,龙盘虎踞虬髯客,秃笔吞云性率真,千古不移凌云志,磅礴大气中华魂。
自从巨幅松柏图诞生后,我画松柏的热情益发高涨,以后我又陆陆续续画了很多松柏图,包括了春夏秋冬各个季节的松柏。尤其是我用漏白法画的冬日松柏更为人们所称道。例如六尺整张的《顶天立地》,由中国硬笔书协主席姜东序题字;八尺整张的《寒冬风雪》表现冬日山水景象;六尺对开的《黄山雪》我是用独特的视角展现黄山雪松立于千仞之上的雄姿;六尺整张、由王伯敏题字的《不雕之本》和《白赢》是我运用漏白画法的极致,栖息在松枝上的白鹰几乎与雪色天色浑然天成。单松也好双松也好,我追求的都是宏大的场面,我还画了多幅千峰千松图,追求的则是辽阔的场景,使人观后有震撼的效果,我的目的基本达到了,不少人看后都表示极为震撼,画这样的画简直无法想象。
日照市邀请我去办画展,我只拿了13幅作品,对方说那么大的展厅恐怕太少了吧,但当他们展开画一看,都瞪大了惊讶的眼睛,日照市的市长说“这么大的画我还从来没见过,简直史无前例,太震撼了!”有日照的企业家花12万元买走了我的一幅两丈八尺的《东方红》巨松图。后来我又用一幅八尺的巨松图换了一辆桑塔纳轿车。
在我创作正酣的这个时期,我的妻子由于糖尿病恶化导致了双目失明,已经卧床不起,我每天要照顾妻子,为她喂食,为她擦洗身体,接屎接尿,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只有到了深夜我才有时间画画,每天都画到凌晨3点多钟甚至鸡鸣时分,我每天的睡眠时间只有两三个小时,这样的生活状态整整持续了十年,直到妻子离世。在我贫穷的时候妻子嫁给了我,妻子生病了我不能忘记她的恩情,我更没有理由嫌弃她。妻子病重时我对她加倍体贴,尽我所能让她快乐。为了给妻子治病,我几乎卖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家当,但人算不如天算,妻子终于还是走了。当年我们说好了相守一生、不离不弃,没有想到,妻子竟先我而去,想到这些,我不仅悲从中来,夜深人静时经常在被窝里偷偷哭泣。我的心被抽空了,每天都要梦见妻子,悲痛填满了我的心间,我只有靠作画来排遣心中的痛苦和郁闷。
我的绘画作品日益丰富起来,除了画松外,其他如梅兰竹菊荷等花卉甚至钟馗等人物我都有涉猎,如今画鸡画猴我已经驾轻就熟,对墨色的浓淡深浅我能够把握得恰到好处。例如画竹,我用中锋走笔画竹杆,先饱蘸浓墨,开始时速度极快,继而放慢速度,一气呵成,然后用隶书画竹节,以行楷画竹叶,再用草书画出细节。这套技法非常实用,画出来的竹子灵动潇洒。我作画都带着自己的真情实感,决不为功利而画,画出来的东西要经得起推敲,经得起品评,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不少名家对我早期的作品给予肯定,给予鼓励。如孙其峰看过我的画后鼓励我说:“画得好,自然天成,用拙奇佳。”许麟庐先生看过我的画展后说:“谁说中国画没有出路,有曹连兴这样的年轻人就有希望。”吴作人先生看画作时说:“这些作品有特色,有山东大汉的性格。”著名美术评论家王伯敏说:“曹连兴的作品需要多年的积累和付出才有今天。”现在,我崇拜的这些大师们不少已经作古,如果他们看到我今天的作品,我想他们会感到欣慰吧,因为我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和鼓励。
2012年,著名书画收藏家刘申宁先生看到我的作品后,无偿为我出了本精装画集。刘申宁对中国书画造诣颇深,见解独到,他在序言里对我的作品有个概括,我认为比较中肯。现摘录在这里,也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
“连兴兄作画不追求小笔头趣味,喜大气豪放,挥洒自如,故其画多为巨挚宏篇,令人震撼。连兴兄的画以大气磅礴著称,但仔细品过,则物化境迁,正盈盈一水,烟波送爽;又月荷初照花影扶苏。细节之处,并不欠功夫。山荫道上,不胜流连,是山皆慧,是水皆泉。”
当代中国是个文化昌盛的时代,就书画界来说也是名家辈出。我今天在绘画上取得的这点成绩其实不值一谈,更不敢与名家比肩。即使取得的这点小小的成就也是得到了许多朋友、同道的帮助。我要特别感谢韩国华侨画家牟少锋先生,自从在博物馆认识后,我们彼此真诚相交了15年,经常一起到大江南北采风,探研作画技法,那些年几乎是同吃同住。牟先生的绘画功底十分了得,不仅仿古山水画得好,书法也极具特色。从牟先生的身上我学到了许多笔墨真功夫。有许多画是我们两个共同完成的,我的不少画是牟先生题的字。牟先生到新疆办画展,我随同前往,牟先生让我也带两幅画同他的画一起展览,没想到两幅画全被人买走。在此我要感谢包括牟少峰先生在内的所有帮助过我的人。
曹连兴在他第一本画集的扉页上写下了如下一段话作为他前半生艺海生涯的总结,也是他60多年漫长人生的真实写照,现摘录于此,与读者诸君共享,同时也当作本文的结束语:求索一世,六十有余。少时习玩百家,陶然众趣,难知苦累。师传统,集精华,随自然,求精神。经历所致,求真实语,褒贬惹论,见多不怪。吃、住、朋友,乐在其中,光阴似箭,平淡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