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金秋

　　大华个子高。虽然刚满十八岁，打眼一看，却像个大人了。

　　尤其是他抽烟的时候。

　　他抽烟喜欢学民兵连长赵卫国。赵卫国抽烟有特点，抽一口，就用两个指头夹着烟，从嘴边平行着拉出一段距离，用大拇指头弹一下烟灰。那种若有所思的样子，有种君临天下的派头。

　　赵卫国还能把旱烟卷成烟卷的形状，且卷得精致，几乎可以乱真。赵卫国耳朵里常年夹着一根大前门香烟，嘴里抽着自己卷的烟卷状旱烟。很多人不知道这个秘密，只有大华知道。大华跟赵卫国学卷烟，总是没有他卷得精致。

　　赵卫国跟人吹牛说烟卷是公社武装部长刚给他的，大华心里就想笑。武装部长总共给了他一盒烟，还是半年以前。这一盒烟，赵卫国到现在还抽了不到一半。剩下的一半他就天天装兜里，逢人就吹牛。

　　大华崇拜赵卫国，不是因为他有武装部部长给的烟，而是他有一支枪筒上满是窟窿眼的冲锋枪。

　　赵卫国常背着那支冲锋枪，威风凛凛地走街串巷，让大华的那支马步枪显得很没出息。在村里，因为赵卫国的冲锋枪和他手下的六个基干民兵，他的威名甚至不亚于大队书记。

　　大华发现，每当赵卫国背了枪，他看女人的眼神就很威势。特别看到村里的漂亮女人，比方王小秀，他的眼就几乎成了两条火蛇。火蛇恣意勇猛，大有把她烤焦吞掉的意思。王小秀走远了，他的火蛇还盯着她的屁股穷追不舍，直到她拐了弯，再也看不到影子。

　　赵卫国喜欢王小秀，不但大华知道，村里所有人都知道。王小秀男人活着的时候，还跟赵卫国打过仗。两人个子差不多，力气也差不多，打了几个回合，各有胜负。其实赵卫国是打得过王小秀男人的，王小秀的男人细脚细手，小鸡儿似地。赵卫国好歹当过兵，但是他心里发虚，手脚就有些软，被王小秀男人趁机挠破了脸皮。

　　王小秀男人看到他挂了彩，心里平衡了，凯旋而归。

　　其实他怎么能阻挡得了赵卫国喜欢王小秀呢？赵卫国是从心里喜欢。他不言行，不动作，最狂张的不过是用胶水一样的眼光粘着王小秀，从天边粘到地脚。眼光这东西，你说有就有，说没有任谁也找不到证据。即便厉害如王小秀的男人，你能捉到目光吗？

　　王小秀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非但漂亮，举手动足，都夹着风韵。那怕是最粗鲁的活计，比方拉小推车吧，她都显得那么好看，风摆杨柳似地。这样的女人，谁能不喜欢呢？赵卫国有老婆，自然跟王小秀没法比，但他就喜欢拿着老婆跟王小秀比。比较两人的模样个头，比较她们说话的腔调，甚至比较她们骂人的样子。除了武装部长，王小秀几乎是赵卫国所有的话题，弄得大华他们一听他说起王小秀就想疯。

　　跟所有男人一样，大华也喜欢王小秀。一个十八岁的小男生的喜欢。隐秘的，痛苦的，有着强烈的排他性的。

　　大华的喜欢是小心翼翼的。就像是捧在手里的宝贝，无论怎么放着都感觉委屈了她。

　　赵卫国谈论王小秀的时候，眼珠子都发亮，头不自觉就伸长了，看见猎物的狼似地。大华有时候真想照着他发光的眼珠子来几拳。他那样子非但是没出息，简直让人恶心。被那样的人挂在嘴上，简直是对王小秀的亵渎。

　　王小秀也不喜欢他。王小秀男人春天得病死了，赵卫国以为机会来了，不轻不重试探过王小秀几次，王小秀眼里根本不夹他。这点，连赵卫国的老婆都很服气。

　　赵卫国不死心，在他统治下的民兵连里，他几乎一天宣布一个决定。这些决定都是针对王小秀的。比方前几天就说，民兵巡山回来，每人要带一小提兜菜，集中给他，他送给王小秀喂猪。大华心里就瞧不起他。男人做事就该有个男人的样子，偷偷帮一个女人弄些菜喂猪？真不够丢人的！

　　大华就愤恨中还夹着鄙夷，说，连长，我家里没兜。

　　他说的不错，他家里真没有兜。今天一早，他打算带点吃的，中午就不回来吃饭了，想找个兜盛着，就没找到。

　　赵卫国就很生气，说，亏你还是个党员呢，连这点事都搞不好，这样怎么为人民服务？

　　说起这事，大华就没了气焰。他刚入党还不到十天，入党介绍人就是连长赵卫国。赵卫国说，关于兜的问题，我来解决，怎么才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你要好好想想。

　　赵卫国真的生气了。判断他生气与否，很简单。高兴的时候，他说话很随便，生气了，他就喜欢上纲上线，拿大话压人。谁让人家是领导呢？并且还有武装部长的香烟。武装部长曾经是陆军营长，说起话来喜欢挥舞着手，一套一套的。赵卫国生气了，喜欢模仿武装部长。有时候，还很像。

　　大华他们就边巡逻，边挖野菜。

　　王小秀接受了赵卫国的好意。她一个妇人家，大队帮助些，也是应该的。

　　但她家的猪不接受。猪吃了他们挖的野菜总是拉肚子。王小秀就不敢要了。赵卫国只去送了两次，跟王小秀就怎么喂猪的问题还没有进行深入探讨，更不用说别的了。

　　她家的猪就拉肚子了。

　　赵卫国第三次去送菜的时候，探讨的问题就只有野菜了。后来王小秀说，要不你们就晒干了，等我喂猪的时候泡泡就行了。那样赵卫国就没有理由接触王小秀了。赵卫国痛苦地宣布挖野菜暂时停止了。

　　同时，却有一件事，在秘密状态下启动了。

　　赵卫国第三次去送菜的时候，顺便从玉米地里辦了两棒玉米，夹在野菜里送给了王小秀。不过，他没说。他知道如果说了，王小秀打死也不敢要。他不说，王小秀只有留下。他有了她的把柄，为以后深入工作，打下了基础。

　　第二天，他看到王小秀。王小秀和几个女人边说话，边朝地里走。王小秀也看到了他，还朝他笑了笑。

　　赵卫国知道自己这一步成功了。他欣喜异常，自己赏了自己一支武装部长给的大前门。有史以来，他第一次同王小秀有了默契，有了共同的秘密，这就是基础啊。

　　他心里笑着。想到武装部长的话：只要肯努力，一切皆有可能。

　　王小秀面对着赵卫国给的两棒玉米，其实矛盾着呢。新鲜的玉米晶莹如玉，别说吃了，看着就香。现在家家粮食都不多，每顿饭都要加些野菜，才能将就着秋粮下来，能痛快地啃一顿玉米，真是享受啊。

　　但是王小秀很清醒，这个赵卫国是不会白送东西给她的。这两棒玉米就是两个大大的、金煌煌的钓鱼钩。顺着上去，就成了他的猎物了。

　　王小秀考虑来考虑去，没有好的办法，只有先放着。

　　中午回家，她扒开玉米皮看看嫩嫩的玉米，好像没什么变化，就把玉米又放在了一边。

　　晚上回家的时候，她又掀开玉米皮，用手掐了掐玉米粒，能很明显地感觉原本嫩嫩的粒儿发硬了，似乎伤心了，绝望了，凝结了。

　　这让王小秀有些惊慌。手拿起这两个钓鱼钩，心里感觉很对不起它们。它们多么好啊，安静，圆润，时刻准备着奉献自己。王小秀觉得对它们心存戒心真是对它们的亵渎。也许赵卫国并不是那种很坏的人呢。再说了，自己不吃了，又怎么办呢?总不能拿着它们给赵卫国送家里去吧？

　　前思后想，王小秀决定吃了它。

　　决定下了后，王小秀一身轻松。她给它们脱了衣服，把它们身上的毛洗干净，烧火就煮玉米。

　　一会儿，玉米的清香就随着热气，从锅里飘摇出来，飘出了门，飘到了大街上。

　　大华从王小秀的门前走，闻到了久违的煮玉米香味，他惊讶地站住了。一开始他有些迷茫，不知道这香气从何而来。转圈观察了半天，他才确定这香气是从王小秀家飞出来的。

　　他很惊诧。这无疑是直接告诉人们，她王小秀偷大队的玉米了。

　　可王小秀怎么能偷大队的玉米呢？在大华看来，王小秀是最不屑于做这种事了。她是乱石堆里的鲜花，鸡群中的凤凰，凤凰怎么能偷玉米呢？

　　他想找个不是从她家飘出香味的根据。就转着圈，抽着鼻子闻。闻来闻去，他更确定了，这味道是从王小秀家传出来的。

　　他站在王小秀的门口，茫然无助。

　　按规矩，闻到玉米的香气是要进家搜东西的。搜不搜呢？不搜是要违反民兵纪律和党性的。搜吗？大华痛苦地用手挥着眼前氤氲的香气，希望它们赶快飘走。可这天真怪了，一点风儿都没有，香气似乎凝固了，就是不散。

　　就在他无助的时候，赵卫国背着冲锋枪晃来了。看到大华在，他左右看了看。悄声说，这个笨娘们，连偷弄点东西都不会，真害人啊。

　　大华就知道是他给王小秀的玉米。他心说这不是你害人吗？

　　其实大华不懂，饿及了，人人都是贼。就说这个秋天吧，七个民兵看着一千多亩地，这地还呈圆形，围着村子，就是七个神仙看着都费劲。哪家不找机会偷点？只是大家都会做，玉米不能煮着吃，那样味道太大，要烧着吃。不用扒皮，直接放火堆里烧。比煮的香，香气还不外漏。吃进肚子里，谁也不知道。

　　赵卫国和大华站在王小秀家门口，看到不少人家开了门，人闪出来，看到两人站在那儿，又闪了回去。

　　香气渐渐淡了，赵卫国舒了一口气，说，真是害死人啊。口气却轻松了。

　　大华总觉得今天要出事，具体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

　　第二天出工，大华特意看了看王小秀。也许是吃了鲜玉米的缘故，王小秀一脸的艳丽。一双凤眼，溢光流彩，比刚出的太阳还要明亮。日子虽然穷苦，可大家已经习惯了，边往地里走，边说笑着。王小秀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笑。很阳光，很洁净，很迷人。大华有幸看一眼，就觉得生活真是比蜜甜。

　　下午的时光是最漫长的。

　　大华巡逻了一圈。太阳歹毒，晒得浑身热辣辣的。他找了个小池塘洗了把脸，就坐在树荫下乘凉。

　　凉风习习，成熟的庄稼发出甜蜜的味道，好闻极了。

　　大华知道王小秀她们就在池塘西边的地瓜地里翻地瓜蔓。他就总觉得这甜蜜的气息里，有王小秀的味道。那么秀丽温婉的一个女子，身上的气息应该比这个还要好闻吧。想到这，大华浑身有些发热。反正身边没人，大华就任自己的想象驰骋跳跃，直到自己两腿间的小家伙高高地昂起了头。

　　大华此刻非常盼望能看到王小秀，或者听到她的声音也好。如果能让他抱一下，哪怕去死，他都无悔了。

　　正想得幽怨，忽然看到赵卫国骑着自行车急急地蹿了来。

　　看到大华，他喊了一声，招了招手。大华赶紧装作撒尿，先把小鸟拿出来晾了一小会儿，直到鸟儿蔫了翅膀，才收回去，朝赵卫国走去。

　　赵卫国劈头就问，知道王小秀在哪儿干活？

　　大华说，在西面的地瓜地里。

　　赵卫国说，真奶奶的麻烦了。

　　大华想到昨天傍晚的时候弥漫整个村子的煮玉米的香味儿，问，是玉米的事儿？

　　赵卫国说，嗯。这个笨娘们儿，吃了玉米，还把玉米皮放到门口晒。不成心找事吗？

　　大华说，你给她扔了不就行了？

　　赵卫国烦躁地猛抽着烟。大华发现他抽的竟然是武装部长送给他的烟卷，知道连长烧心得不轻。连长说，你放的是人屁吗？我看见还会有事吗？问题是我还没看见，让工作组看见了。

　　大华心猛地沉了下去，说不出话了。

　　赵卫国看了一眼呆呆的大华，说，他们让我去找王小秀，弄不好要带到公社批斗。

　　大华急了，说，不至于吧？就那么两棒玉米。

　　赵卫国说，工作组说那些少了的玉米弄不好都是她偷的呢。妈的，这帮王八蛋，没一个讲理的。

　　大华知道这事真是弄大了。这个王小秀，唉，真是的。他看着赵卫国，说，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赵卫国说，我知道怎么办？她准会供出是我给她的玉米，那我就完了。

　　赵卫国绝望地把手中还剩了近一半的烟扔掉，又从揉搓得不像样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哆嗦着手，推进嘴里。看到大华看着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了他。

　　大华看到他竟然给自己大前门抽，就知道连长真的害怕，吓得心里都没有尺寸，这么珍贵的东西也顾不得珍惜了。

　　赵卫国找了个地方坐下，把烟抽完，把烟蒂扔了，说，大华，只有你能救我。

　　赵卫国的话吓了大华一跳。他想自己就一把破枪，还没子弹，怎么救他？

　　赵卫国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重复说，只有你能救我。

　　大华说，你什么意思？我怎么救你？

　　赵卫国说，你看这样行不行？等王小秀把我供出来，工作组找我的时候，我就说那些夹着玉米的野菜是你给我的，我不知道里面有玉米。他们找你，你就说，你是挖野菜的时候在地里拾到了两棒玉米，想拾到缴公的，结果忘了。就这样说，你看行不行？

　　大华抽着赵卫国给的烟，便咬了牙，说，行，怎么不行啊？

　　赵卫国可怜巴巴地说，大华你想好了。咱说好了，就不能变了。你可千万别害了我。他们会给你一个处分的。弄不好能没收你的枪。没事，这些事就由我来处理。

　　大华扔了烟蒂，说，行了，别啰嗦了，我知道。

　　赵卫国很感激地拍了拍大华的肩膀说，很隆重地说，你小子会有出息的。

　　有了大华这个顶包的，赵卫国又恢复了神气，两人一前一后，来到王小秀他们干活的地方，赵卫国过去对领着干活的队长说了几句话，就喊了王小秀。

　　王小秀很迟疑地问，喊我吗？

　　赵卫国说，嗯，跟我回去趟。

　　王小秀在路边的小水沟里洗了手，看了赵卫国和大华一眼，说，找我干什么？

　　赵卫国说，没什么大事，咱边走边说。

　　王小秀有些狐疑，说，我又没犯什么错误，还用你们两个来？还背着枪。

　　赵卫国说，背枪是巡逻用的，跟你没关系，走吧。

　　王小秀就走在他们前面，两人在后面跟着，押解犯人似地。大华紧走几步，抢在了他们的前面。

　　王小秀问他们，找我什么事？

　　赵卫国说，你别急。

　　王小秀说，我没急，我看是你急了。你总得跟我说说啊，跟抓犯人似地。

　　赵卫国说，简单点说吧。王小秀，你中午煮玉米吃，把玉米皮放在门口晒，让工作组发现了，他们说你偷玉米。

　　王小秀停下不走了，脸色都变了说，那是你给我的啊。

　　赵卫国说，是我给你的没错。我也是好心啊，没想到出了这种事。是我害了你。

　　王小秀说，赵卫国，我真是让你给害了。他们能怎么整我？

　　赵卫国很男人地说，你就实话实说行了，就说在我给你的野菜里，发现了两棒玉米，于是，你就煮着吃了。

　　王小秀说，这么说，我就没事了？

　　赵卫国艰难地笑了，说，你当然没事了，又不是你偷的。有事也是我的事。

　　王小秀眼泪都流出来了，说，我从来没偷过东西，怎么被抓起来的偏偏是我啊。

　　赵卫国一看到王小秀流泪，慌了，说，王小秀，没事啊。真的，你去一解释就没事了。

　　大华也说，嫂子，我敢保证，你去一说，就行了，最多说你没有警惕性，关你两天就放了。

　　王小秀泪眼婆娑，说，我家还有猪呢。赵卫国说，这个你放心，我给你喂着。

　　说是工作组，其实就两个人，其中一个还回了政府报告去了，这样就剩下了组长老王一个人。老王看着王小秀，眼就一亮，很客气地对赵卫国和大华说，辛苦你们了。

　　赵卫国没有好气，恨恨地说，这么点破事，你真能瞎折腾。

　　老王很阴沉地说，破事吗？那什么事不是破事？

　　赵卫国不敢接话了，喝了杯水，还想吸支烟，老王说，你们出去吧，我要开始调查了。

　　赵卫国和大华只好就往外走。王小秀求救似地看了赵卫国和大华一眼，赵卫国没说话，大华狠狠地说，没事，他们不敢乱来的。咱又没犯法。

　　大华很讨厌老王，冷冷地盯了他一眼。老王假装没看见，笑眯眯地看着王小秀。

　　出来后，赵卫国对大华说，这个老王才不是个东西。

　　大华说，怎么了？

　　赵卫国说，是我害了王小秀啊，这个老王是条狼啊，我操他妈了。

　　赵卫国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大华看了看他，觉得他很让自己瞧不起。

　　稍停，赵卫国就叮嘱大华各种事项。无非是怎么捡到了玉米，放在兜里，原先打算回到家就缴公的，结果忘了，就都给了赵卫国，赵卫国就送给王小秀喂猪了等等。

　　两人没有上山，等着老王传唤。边等边演习各种可能的提问。结果一直等到黑天，上工的都回家了，老王也没有传唤他们。

　　两人好奇怪，就自动到了大队办公室。老王看到他们，很恼怒，说，这个王小秀，说自己是在半路拾到的玉米。真是太顽固了，我看不行，明天就送公社了。

　　赵卫国很惊讶，说，她没说别的？

　　老王说，没有。

　　赵卫国说，老王，我看算了，这么点小事。王小秀这个人，平常很老实的，这是第一次。何况，弄不好这玉米真是她半路捡的。

　　老王斜了赵卫国一眼说，老赵，我觉得你的话很没有党性原则。听说，你跟这个小寡妇有一腿？

　　赵卫国马上蔫了。

　　两人回家的路上，想了一大顿，都没想通这个王小秀是怎么一回事。赵卫国说，我看弄不好，今天晚上能有事呢，要有思想准备啊。

　　大华说好。

　　路上遇到人，问王小秀怎么了啊？

　　赵卫国说，不该你们问的，瞎打听什么啊。

　　大华说，对了，还要去给王小秀喂猪呢。

　　两人来到王小秀家，开了街门，从猪食缸里舀了几瓢猪食喂了猪。猪好像不认得他们两个，哼哼着不吃。赵卫国拿猪食瓢磕了它一下，骂道，你哼哼什么？妈的，你以为你是工作组啊？猪比工作组谦虚，接受教育，开始吃食了。两人在王小秀院子里坐到天黑透了，看不到人了，才沉默着离开，各自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大华一早看到王小秀从大队办公室出来了，给她开门的是老王。王小秀经过大华身边，像没看到他一样，一改往日的从容，一扭头风一样跑着回了家。

　　大华很纳闷，就跑到赵卫国家，把这事报告给了赵卫国。赵卫国没听完，背上抢就朝大队办公室跑。

　　大华说，你跑什么啊。赵卫国说，我非杀了老王不可。

　　大华知道肯定是老王和王小秀发生什么了。但是，发生什么了呢？大华想不明白，他看到赵卫国眼珠子都红了，边跑还边把冲锋枪摘了下来，赵卫国的冲锋枪里是有子弹的，大华怕他用冲锋枪突突了老王，就在后边追。

　　赵卫国飞一般地跑到办公室大门口，在门口站住了。大华后脚赶到，看到老王正在大院刷牙。

　　老王刷牙很认真，搬了一个凳子，坐着，左一下右一下，很沉稳。即便看到了气喘吁吁的赵卫国和大华，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刷牙的速度。

　　他白了他们一眼，问赵卫国，有事么？

　　赵卫国像一个皮球，突然就被捅了一锥子，没了气焰，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没……没事儿。

　　老王喔了一声，继续刷牙。

　　大华和赵卫国看着老王刷牙。老王边刷牙边斜看了他们两眼，他说，王小秀的事，我看就算了吧。追究起来，你赵卫国也挺麻烦呢。

　　赵卫国没有应声，却转了身，往后走。

　　两人刚好遇上了上山的社员，大家三三两两的，边说着话，边朝山上走。王小秀也在里边，穿着平常的衣服，跟在人们身后，默默地走着。大华看到她眼圈通红，哭了很久的样子。她看到了大华和赵卫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大华能感觉到她眼光的异样。在她眼里，他们稀薄得连空气都不如。

　　直到他们走远了，赵卫国气若游丝地说，咱也走吧。

　　不知道怎么了，大华心里苍凉得要命。看山也不是平日的山，路上摇晃着的鸭子，也变得非常可恶。

　　他问赵卫国，老王把王小秀怎么了？

　　赵卫国不说，只是说，走吧。

　　大华问他，上山？

　　赵卫国不说话，好像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挣扎着掏出一支烟，也没看是否是自己卷的，挣扎着掖进嘴里，但是没点。就这么叼着，摇晃着，鸭子似地，兀自走了。大华没有得到答案，很惶惑。他只有在赵卫国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