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利：父母之间的爱情

　　文/《昆嵛》文学签约作家、驻刊观察员 李克利

　　母亲走了，事先一点儿征兆也没有，走得很突然，走得让我措手不及。母亲才65岁啊，一个并不苍老的年龄，就这样撒手西去。

　　在我的印象中，从来没有听到母亲对父亲说“我爱你，”也从来没有听到父亲对母亲说“我爱你。”母亲走后，本来话就不多的父亲更加沉默寡言了，呆呆的目光里饱含着对母亲的思念和深情。

　　由于祖父的成分是地主，连累了父亲的婚姻。父亲在32岁那年才娶了22岁的母亲，是换亲。那个年月很穷，一切都简单，一辆大金鹿自行车就把母亲驮了过来。过门后的第二天，母亲就开始下地忙活家务，开始了她一生的忙碌。母亲的勤劳农具看到，油灯看到，鸡鸭猪牛看到；母亲的辛苦锅灶知道，纺车知道，日月星辰知道。

　　正值冬天，父亲每天都要出工挖水渠修水塘，早出晚归。母亲天不亮就起来做饭，看着父亲吃完，嘱咐父亲干活要小心，注意身体。黄昏时分，母亲做好晚饭，一趟一趟地到街门口张望，盼着父亲早点回来。

　　工地上每隔三四天就能改善一次伙食，吃包子。父亲每次都留着，带回家给母亲。母亲不舍得吃，让给父亲，说父亲干活累，得好好补补。父亲说他在工地吃过了。两个人推来让去的，最后谁都没有吃，每次都让给祖父吃了。

　　也许是年龄的差距，父亲和母亲总是吵架，而且都是为了一些日常琐事而争吵。

　　父亲和母亲吵架吵得最凶的一次是在我六岁那年。那次父亲和母亲不仅争吵，还动了手。母亲把正间的门从里面闩住了，把父亲闩在了院子里，躲在西间屋里抹眼泪。父亲一边敲门一边喊着母亲的名字。任凭父亲喊破了喉咙，把门敲得震天响，母亲也不理睬。

　　父亲喊着我的乳名，要我把门打开，说要带我到集市上买油条吃。

　　母亲不许我开门，并且从柜子里捧出一捧花生，给我剥花生吃。

　　父亲又喊我，许诺只要我开门，就领我到书店买小人书。

　　母亲紧跟着喊我：乖，听妈的话，妈给你做好多好多好吃的。

　　我从西间跑到正间瞅瞅父亲，又从正间跑到西间瞅瞅母亲，一趟趟的，不知该听谁的。

　　僵持了很长时间，父亲无奈地跺了一下脚，摔开街门走了。晌午都过了，还没回来。母亲抹干眼泪，到灶间忙活着做好了午饭，一遍又一遍地吩咐我去胡同口看父亲回没回来。

　　临近傍晚父亲才回家，母亲冷着脸不理父亲。母亲把锅里热的饭菜端到饭桌上，对我说：“去，喊你爸吃饭。”

　　父亲递给我一条崭新的围巾：“让你妈戴上，看看合适不合适。”

　　我被父亲和母亲的举动弄糊涂了，六岁的我实在是不明白父亲和母亲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母亲爱哭，经常抹眼泪，印象中哭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在我十一岁那年的一个中午。母亲正在灶间做饭，邻居家三婶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二嫂，出事了，你家我二哥上午拆大队仓库院墙时被砸着了，听说挺严重的。”

　　母亲呆住了，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干张着嘴不说话。三婶急忙喊母亲：“二嫂，你怎么了？”母亲突然惊醒过来，扯着在院子里玩耍的我撒腿就跑，顾不得灶膛里烧得正旺的柴禾，顾不得锅里沸腾着的开水，连街门都没顾上锁。

　　跑到大队仓库院里，没有看到父亲。得知父亲被送到了县医院，母亲拽着我往县医院跑，一路跑一路哭。找到父亲的病房，父亲正在挂吊瓶，看上去气色还不错。母亲跌坐在病床前的方凳上，气喘吁吁地说：“快，让我看看，伤哪儿了？”

　　“你怎么来了？”父亲愣了下，紧接着轻声安慰母亲：“不碍事，一点儿皮肉伤，养几天就好了。”

　　母亲轻轻捶着父亲的肩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出这么大的事也不和家里说一声，万一……”母亲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父亲赔着笑脸：“好了，好了，都怨我，让你跟着担心。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嘛。”父亲抬起手给母亲擦眼泪，母亲的泪水流得更凶了。

　　十一岁的我有些明白了母亲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泪水。

　　记忆里某个秋日的黄昏，众鸟归林飞落了夕阳。父亲推着手推车，母亲扛着锄头，一边走一边说着话，霞光给他们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色。我知道他们在谈论家庭，谈论孩子，谈论收成……但是唯独没有谈论爱情。

　　如今我站在春天的暖阳下，听到南风传来母亲在天堂的声音，那是母亲在对父亲说：“我爱你！”

　　每逢过年过节，父亲用雪白的毛巾一遍遍擦拭着母亲的照片，久久地注视母亲照片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那一刻，我读懂了父亲泪水里深藏的话语，那是父亲在对母亲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