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 :文化 > 文学 > 昆嵛 正文

焦红军:沿着王小波走过的道路

2013-07-26 15:53:06   来源:昆嵛   【字号:

 
  记从青虎山走出来的返乡“知青作家”王小波
 
 
  一九七一年北方二三月间,正是乍暖还寒之时。从牟平县城通往水道公社的乡村土路上,风尘仆仆地走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人。老的浑身粗壮,一副紫铜色的脸膛,大手大脚,显得孔武有力,满身有一把子铁打的力气,是水道公社青虎山村的大队书记,姓张。少的年约十八九岁,长得一米八几的高个,一身蓝色布褂套身,显得又高、又黑、又瘦,如秋天田野里一株还没有来得及收获的秋高粱,在瑟瑟寒风中,与天地共舞。少年姓王,名小波,在迎接这一老一少的农村人群中,谁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这位少年,会成为“生前文坛无人问,死后成名天下知”,一举轰动中国文坛,引来万千粉丝甘做其“门下走狗”的、有着著名“自由作家”封号的——王小波。
 
  上篇:被“上山下乡”狂潮裹挟的一粒沙子
 
  欲说水道青虎山,就不能不说到王小波的前世今生。王小波的父亲叫王方名,四川人,是一位老革命。一九三五年在国统区参加共产党领导的学生运动,被国民党追捕,于一九三七年,奔赴延安,转战至胶东,后与离开家乡、从水道青虎山参加八路军的女战士宋华相识,并结为革命连理。五十年代到北京,与宋华一同在教育部任职,一九五二年被误划为异己分子,转至中国人民大学任教,是当时有影响的逻辑学家,曾受到毛泽东主席的亲自接见。王小波在王家男孩中排行第二,出生于一九五二年五月,他的出生可谓生不逢时。其时,王小波的父亲因受家庭影响,遭到政治冲击,这一变故对王小波的人生境遇也产生了巨大影响,因此他起名小波,即“一场风波”的意思。母亲宋华,怀胎在身,终日以泪洗面,在母腹中的王小波也无可避免地受到影响。因此,王小波一出生就严重缺钙,吃糖豆粒钙片,成了少时王小波的特殊专利,引得众兄弟姐妹馋得干着急——没辙。
 
  或许,是由于常年服用钙片的缘故,王小波在十三四岁那年,个子疯长,一年长高了二十五公分,最后长到了一米八四。但是身体的急速发育与心智的成熟并不同步,这使王小波从小就天生异秉,经常闭目塞听,露出一副呆呆的彪相,站在同龄人中,十足是个异类。在他发呆出神的时候,他两眼会久久地凝视不动,直到被人推一把才能将其唤醒。幼儿院的老师反映说,小波经常一个人蹲在篱笆下面呆呆地往外看,一蹲就是半个钟头,还问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这只能说明,中国人的教育千篇一律,孔子的“因材施教”教育法则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从来也没真正地实现过。一个孩子在童年期,能表现出象方仲永那样的天才是教育的成功。象王小波这样由于身体发育的原因,习惯于个人内心世界的构造和幻想的孩子,与老师的要求不相一致,而就被打入另类,这只能说是教育的悲哀。好在那是一个“抓革命促生产”的火红年代,对教育要求不像今天还要参加数学、物理奥赛那样严格,王小波与他的众兄弟,在终日的戏耍奔跑中,在社会的文争武斗中偏狭一隅,度过了属于他自己个人成长视角的少年时代,这为他以后的创作提供了大量的文学仓储与时间准备。
一九六八年,刚读完初二的王小波,被裹挟进“上山下乡”的滔滔洪流之中,成为滚滚红尘中的一分子,只身赴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劳动。这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说,不亚于人生的一场马拉松挑战,因为这个挑战看不到尽头。当最初的新鲜感象海潮般退却,残酷的生存现实,原始的生活条件,高强度的生产劳动,没有多少油水的粗糙饮食,把处在青春期的王小波推向了地狱无门的绝望境地。由于先天的原因,王小波体力弱于同龄人,干起农活来,总是比别人慢上半拍,一米八四的高个,在水田里插殃,一干就是半天,还落了个最后,免不了被同行搞笑,这让王小波极度苦闷。最让王小波苦闷的是精神生活的贫乏。一帮年轻人,每天晚饭过后,就呆呆地坐在场部大院,看太阳落山,看夜色四合,除此,别无生趣。眼看着生命在一天天地流逝,生活除了简单地重复,还是重复,这让王小波感到生命的可怕。在西双版纳的香蕉树下,他开始平生第一次思索活着的终极意义。他在《思维的乐趣》中写道:“傍晚时分,你坐在屋檐下,看着天慢慢地黑下去,心里寂寞而凄凉,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剥夺了。当时我是个年轻人,但我害怕这样生活下去,衰老下去。在我看来,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当时,有些与王小波同来的知青再也不能忍受这比死还要绝望的生活了,决定集体越境到缅甸当缅共。王小波在此诱惑面前,想了一夜,抽掉了两盒烟,最终没有去。这只能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就没有今天给百万读者带来思维、文学盛宴的作家王小波了。精神上的无望,加上物质的匮乏和重体力劳动的摧残,王小波得了急性肝炎,面黄肌瘦,全身乏力,以至于不能出工,场部看不下去了,终于恩准他回北京休养。王小波第二天便踏上了回家的归程。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此番归来,没了户口,没了工作,王小波如战场上打了败仗的将军,激情不在,斗志全无。古语有云: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到底是读书积善之家,回到北京的王小波在休养了一段时间后,又重新捡拾起久违的书本,跟他父亲的一位旧交——语言学家黄先生,学起了英语。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没想到这为王小波以后的赴美留学,打下了语言铺垫。就这样过了几年,王小波的户口始终落不下北京,只能干巴巴地握在手上。因为报不上户口,王小波在社会上就是一个“黑人”,一个没有户口、没有工作、没有身份的“黑人”在当时的中国意味着什么,我想读者们会很清楚。这使全家人思想压力很大,王小波的父母也起了急,他们便商量着实在不行,就暂时把户口落到母亲胶东老家——牟平县水道公社青虎山村里去。不管怎么说,胶东这方土地,是培育他们战斗成长的大后方,那里有淳朴的乡亲,那里有浓得化也化不开的鱼水深情。
 
  中篇:青虎山:暗夜里一丝温暖的星火
 
  一九七零年,牟平县水道公社青虎山村的老书记张同亮收到了北京教育部宋华的一封来信,信中透露出欲把小波落户青虎山的想法。宋华原名杜翠云,青虎山村人。因追求革命,在家乡表现出色,十六岁时,老书记亲自把改名后的宋华,送到了胶东抗大,可以说,宋华是老书记一手培养长大的。如今,宋华的孩子有难,老书记不能不帮。惜老书记因为年龄已高,时已不担任青虎山村的书记。他转身来到自己的大儿子--时任水道公社党委委员兼青虎山村党支部书记的张玉敏家中。张玉敏一看老父亲登门,在听了父亲的简短诉说后,一拍大腿说:“咱村出去的娃,别人不要,咱要,来吧,不就是添口人嘛,有我们吃的就有他吃的!”转过年,王小波就作为返乡知青,落户来到了青虎山,于是就有了开头的一幕。
 
  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村住房不宽裕,卫生条件差。小波刚来时,在老书记张玉敏家住了一段时间,由于张玉敏家孩子多,实在住不下,张玉敏就把城里来的王小波安置到住房条件好、结婚刚一年的二弟张玉浩的住屋里。张玉浩与媳妇刘曰花就着小波是北京人来的喜事儿,特地给刚出生的女儿起名毛京。之后,又拾辍出正房的向阳的最东间,约有八九平米的屋子给王小波住。张玉浩及其它一家五口人,就分散挤在其它两间房里。
 
  张玉敏的二弟媳刘曰花迄今仍清晰地记得王小波初来时的印象:“一米八四的大高个子,又黑又瘦,有点敛敛肩,穿一件很大的蓝布褂子,说话语速很慢,从不抢话,但有时蹦出一句来,让农村人能琢磨大半天,不得不宾服,还是人家城里来的孩子有文化水。”小波刚来时,还有点腼腆,过了一段日子后,就和身边的人相熟了。他与生俱来的幽默诙谐感,也表现出来,让张家人忍俊不禁。一次饭后,小波帮大嫂看孩子,刚把六个月的小毛京放到炕上,小毛京便尿炕了。小波用手一点毛京的小嘴说:“小丫头片子,自来水说放就放。”大家听到平日沉默寡言的小波秀出此语,都被逗笑了。须知,那时的青虎山,农村生活条件差,甭说自来水,连吃水都成问题。
 
  小波刚来时,书记张玉敏考虑到一个城市孩子,背井离乡来到青虎山不容易,便让他到村里活计轻快的果树技术队,跟着搭把手,学点技术活,也好挣个工分钱。但干着干着,张书记看出来,小波不是干庄稼地里活的那块料。这个孩子有一个毛病,就是爱看书,一下工,就躲在他的房间里读书,直到吃饭了,不叫不出来。晚上,一盏火油灯放在一张小炕桌上,又写到很晚很晚。当时,农村一家一户用的火油,不仅供应少,还金贵着呢,老书记就让全家摸着黑做活,好挤出灯油供小波读书写作用。过了三四个月,张玉敏看到王小波一肚子的文化水,这样一个好好的人才放在农村可惜了,便托人把小波弄到水道完小当起了数学、语文代课教师。
 
  教小孩语文、数学,这正是小波的强项,小波一去,如鱼得水,教学得心应手,不久,就干上了班主任。王小波在公社驻地教学,平日吃住在学校,只有周末,二舅张玉浩开着拖拉机把小波接回家,吃上一顿好饭,其它时间便自由支配。驻地有银行信用社、邮局、派出所、供销社、饭店等公家单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地方政治、文化、信息传播中心。作为一个城市里来的孩子,王小波很快便熟悉起水道公社的驻地生活,徜徉其内,观察其中,为王小波以后走上文坛,依据在水道青虎山当代课教师的经历,写出如《战福》、《绿毛水怪》等出手不凡的小说,提供了丰富的文学素材与生活积淀。
 
  小波在水道完小教书时,除了读书、写作,还有一大爱好:下象棋。俗语说:真人不露相,小波虽人沉默寡言,但棋风正,棋艺高,下得一手好棋。今年已七十有一的老书记张玉敏,采访时告诉我们这样一件事:有一天下班后,下着小雨,张玉敏领着小波到公社办事,正好碰上公社书记与公社兽医站站长下象棋。小波虽一旁观战,但观棋不语。过了一会儿,公社书记的大手一拍桌子,无可奈何地对兽医站站长说:“我输了!”王小波在一旁说了一句:“不,你赢了!”众目睽睽之下,公社书记按照小波指点的棋招走下来,杀得对方完败。这又让张玉敏与众人对王小波的聪慧和内秀,深感佩服。自此,“水道完小有个象棋下得好的王小波”的消息,传遍了公社的三里五村,在公社驻地不胫而走,找王小波下象棋的臭棋篓子,排成了队,让王小波应接不暇。有一天,王小波无奈对张玉敏说了一句实话:“大舅,那些找我下棋的,我就是闭着眼胡造,他们也下不赢,我只好躲着他们。”这令张玉敏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小波人小,也有无奈之事啊!
 
  世语有云:无情未必真豪杰。据张玉浩的媳妇刘曰花回忆说:有一天,王小波跟着刘曰花一同上山干活,刘曰花看到小波的双眼通红,便问:“小波,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小波说:“不是,舅妈,你看,我这样的人心狠不狠?”刘曰花说:“你不狠,人挺善良的!”没想到,小波一个五尺男儿呜呜哭了起来,说:“舅妈,我还不狠,我的心够狠的!”后来,刘曰花通过与王小波对话才得知,没下乡插队之前,王小波与城里的一个女孩谈了对象。有一天,女孩早上醒来,突然不能说话了,经医生检查,女孩脑子里长了个东西,便住在医院里。小波在城里时,经常去医院看望她。两人相约:等女孩病好后,一块到青虎山插队下乡。没想到,小波下乡后不久,女孩就故去了。小波得知消息后,因不能在医院为心爱的女孩陪上一程,而深感自责。很长时间,王小波沉浸在懊悔和伤感中不能自拔。这件往事如今写来,虽然已成陈年旧事,但我们依然可以看出平日木讷无言的王小波也有着和常人一样的青春期躁动,有着与常人一样的丰富情感。由于感情的私密性,王小波的家人对这件事毫不知情。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对此回忆说:“当时的小波,就像其他男青年一样,在男女情事上讳莫如深。表面上古井无波,骨子里敏感多情。青春的爱欲冲击着内心,脸上却做出一副勘破世情的样子。大概只有到了青虎山这种地方,才敢向老嫂子剖白自己的心事。”由此青虎山的纯朴乡亲们得出了结论:小波如此沉默寡言,原来有这样一段伤心事。
 
  “诗言志,文言声”,中国的诗歌、文章自古就有这样的传统。古代著名的平民诗人陆游说:“盖人之情,悲愤积于中而无言,始发为诗,不然无诗矣。”王小波的文学创作,也许正是由此出发,而变得不得不发。正是青虎山插队生活中的喜怒哀愁,使王小波强大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触动。由此,王小波在青虎山这片孕育无数生灵的土地上,开始了他最初的创作和思考。
 
  一九七四年的春节,受王小波父母的相邀,书记张玉敏是和小波一起在北京教育部宿舍王小波的家中度过的。走进王小波在北京家中的个人房间,张玉敏愣住了,只见不大的住室里,身无长物,满满的一面墙的书架上,除了书,还是书。
 
  七四年年底,由于国内阶级斗争形势的缓和,知青返城政策有所松动,小波终于等到了回城的转机。临行前的那一夜,王小波在青虎山二舅张玉浩的土炕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他知道:是青虎山的父老乡亲在他人生最困难的时候,给了他无限的关心与温暖,他永远也忘不了青虎山,忘不了在青虎山度过的青春岁月。别了,我心中的青虎山。
下篇:人生雪泥留鸿爪,赢得生前身后名
 
  一九七四年的年终岁末,王小波办理了病退手续,回到了朝思夜盼的北京,几番奔走,终于在派出所落上了那可恶的户口。如解除潘多拉的魔咒,王小波内气大舒,在牛街教学仪器厂当上了一名街道工人,和街道大妈们一起干活,后又在北京西城区半导体厂当工人,工作环境有所好转。77年恢复高考,王小波众兄弟姐妹齐上阵,结果只有二姐一人得中。78年,余下的姐弟三人,再次上阵,结果,全都金榜题名。王小波一举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商品学系本科学习。大学期间在《读书》杂志发表关于《老人与海》的文艺评论文章,王小波由此进入了他人生第一个文学的自由创作期。
 
  身高一米八四的王小波虽貌不惊人,外表还透着一点傻气,实际上他外笨内聪,一般人不容易发现罢了。中国农村世代流传着这样一句谚语:傻人有傻福。王小波此生最幸运的莫过是碰上了他一生的知己。她就是当今在中国鼎鼎有名的社会学家、著名性学家李银河。说起两个人的相识,还真有点罗曼蒂克。七七年的某一天,王小波父亲的一个四川老友的儿子——北辰,身边带了个女孩到王家来,这个女孩就是刚刚从山西大学历史系毕业,分配到《光明日报》当编辑的李银河。李银河本来是慕王小波父亲--中国人民大学逻辑学教授王方名的大名,而来求教方家于万一,但没曾想,却与王小波结下了一段渊源。在王家,李银河听说王小波在写小说,就钻进王小波和哥哥住的小黑屋里,把小波的大本子翻了出来。她读了那个时候在小圈子里传来传去的《绿毛水怪》,看完之后“觉得早晚一定会跟这个人发生点什么”。从此李银河与王小波开始了往来,并谈起了朋友。
 
  王小波表达感情的方式跟他的为人一样简单直接,和李银河第一次见面,聊了没多久之后,他突然问道:“你有朋友没有?”李银河如实相告自己还单身,然后王小波就趁热打铁地说:“你看我怎么样?”他的大胆直率让李银河吃惊不小——王小波太他妈的男人了,尤其在那个还并不开化、羞羞答答的年代。
 
  在他的哥哥王小平看来,王小波和李银河结合并不般配。李银河离开《光明日报》后分到国务院政研室工作,办公地点就在中国的政治圣地——中南海。更重要的是,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时,李银河与林春合写的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头版,里面引用了马克思的一句话:伟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你跪着看他。李银河一度成为中国青年的偶像,每天收到的读者来信得用麻袋才能装下。而王小波,还是一个街道工厂的工人,写着没地方发表的三流小说。小波笔下主人公王二的生活状态就是他的写照:无聊的时候就在厕所里画淫画,被人吐口水。但李银河却说:“我自己算不了什么,小波才是不世出的天才。”王小波的每一篇作品,李银河都是第一个读者兼赞赏者。“太好了,没有人能写得这么好!”这些极为夸张的赞语,无时不刻地在温暖着一个男人孤寂的心。如果说,李银河是王小波最狂热的啦啦队也毫不为过,这也是世界最豪华阵容的啦啦队。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在他的回忆文章中如此评价李银河:“据我看来,李的身上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自信心和不畏挫折的人生勇气,当时她把这种勇气像内力一样灌输给小波,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使他觉得内气充盈天下事无不可为。”
 
  一九八一年一月二十一日,王小波与李银河结婚了。王、李二人的结合,在我们世俗人们的眼里,大爆眼球,不输于看到一对外星人的婚恋。他们二人,都没有世俗的生活经验,都鄙视世俗生活。在没结婚前,他们就商定了要长久地过一种丰富的精神生活,为此,他们决定不要孩子。双方的父母也提出了自己的怀疑。王小波的母亲常常叹气:“他们在一块吃什么,吃精神吗?”李银河的母亲也表示出关切:“这一对宝贝放到一起,就差给他们脖子上各拴一块大饼了。”但不管怎样,至此,王小波多年动荡无定的生活才算是有了个安身之所。同年,他在《丑小鸭》文学杂志发表处女作《地久天长》。之后,被分配到中国人民大学教学,他开始尝试写作长达十年才完成的长篇小说《黄金时代》。这种现实没延荡多久,李银河考上了美国匹兹堡大学,两年之后,即1984年,王小波也赴匹兹堡大学东亚研究中心就读。一九八六年获硕士学位,开始写作以唐代传奇为蓝本的唐人小说。一九九一年,王小波的小说《黄金时代》获第十三届《联合报》文学奖中篇小说大奖,奖金是二十五万新台币,比他数年的工资还多,并在《联合报》副刊连载。王小波由此在国内崭露头角。一九九二年,王小波摆脱了体制束缚,辞去当大学老师的铁饭碗,从事私人化写作,成为国内为数不多的、不依靠体制生存的自由作家。他相继写出了《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和《沉默的大多数》等文学名篇。在《沉默的大多数》里,王小波以他经典的卡夫卡式的诙谐嘲讽了荒诞的时代。随后,他的杂文《思维的乐趣》在国内出版。
 
  杂文的创作,虽然给王小波带来了一些相对稳定的经济收入,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巨大的体力与生命能量的消耗。生活不规律,有时忘记吃饭,衣衫不整,蓬头垢面,身心交瘁,这些对一个中国的自由撰稿人来说,都是一场灾难。应该说,在九十年代,没有今天的各种医保和经济保障做后盾,个人逆体制而行,其付出是巨大的,表现在物质和精神上,都是不可持续的。
 
  《三联生活周刊》主编朱伟回忆,他明显感觉到王小波越写越为思想繁衍能力的不足而焦虑,而且理性纠缠带给他的是小说的想象力枯竭,作品越来越缺少血肉。在朱伟看来,王小波“死于心力交瘁”。
 
  一九九七年四月十一日,王小波在京西简陋的出租屋里因心脏病突发而去世,额头的伤和屋里的痕迹记录了他最后的挣扎。他没有来得及看到自己的又一成果:就在他去世的那个月,他与张元合著的同性恋题材电影剧本《东宫西宫》在阿根廷国际电影节上获得最佳编剧奖;同年,电影《东宫西宫》入围戛纳电影节。他死后,一场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拉开帷幕,历史如此吊诡,他生前的寂寞与身后的盛名形成了巨大反差。在他活着的时候,喜欢他作品的主要是同龄人;而他去世以后,却吸引了一茬又一茬年轻人。许多年轻人不但喜欢读他的书,还要模仿他的风格写文章,有人干脆自称王小波门下走狗。这种情况在中国当代作家中似不多见。
二零零一年左右,西祠胡同BBS上出现了名为“王小波门下走狗大联盟”的讨论版,这个版名来自郑板桥的印章“青藤门下走狗”。鼎盛时的“王小波门下走狗”注册会员有三千多人,大家在网络上痴痴地反复分析王小波作品,又模仿他的风格写自己的作品,一本接一本出书。王小波豆瓣小组的说明里写的是:“在小波的作品中可以找到我认为在生命中最可珍视的三个元素:智慧、性爱、乐趣。”
 
  一个人的生命可以因为时间的停止而停止,但这个人所产生的作品,却永远不会消亡,它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五彩斑斓、愈加芬芳。这也是文学在一代一代人的手里,源源不竭,传承不息,薪火相传的魅力。
 
  王小波的文学作品就极具这样的特质和魅力。读他的作品,没有虚言假套、上纲上线的语言,相反,从他泥土般质朴的文字中,从他的嬉笑诙谐中,你能感到他对天地、对生灵万物的无穷悲悯。这无论是在他的早期作品《战福》,还是他的《红拂夜奔》中,你都能感受到他思想和文字的巨大张力,让你产生阅读的乐趣。《红拂夜奔》中他对小说的主人公李靖是这样描写的:他在洛阳城里行走,一条腿踩着街的左边,另一条腿踩着街的右边,所有人都受他的胯下之辱。而仰头望去,两条毛茸茸的腿上阴茎朝前伸着,就像天上的一只飞鸟。这是何等的高昂夸张、何等华丽恣肆的想象,读到此,让人为之拍案,不禁联想起庄子笔下的《逍遥游》,王小波文笔的气势与两千多年前的老庄如出一脉,文笔的夸张与想象力超乎绝伦,从这个方面说,王小波的作品不是用来看的,而是用来读的。他在《青铜时代》中的第一篇《万寿寺》中写到:薛嵩走在红土丘陵上,我似乎看到他站在苍穹之下,蓝天、白云在他四周低垂下来,好似一粒凸起的大眼球。这个景象使我感到亲切,仿佛我也见到过。只可惜由此再想不到别的了。因此,薛嵩就担着柴火很快地走了过去,正如枪尖刺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轻飘飘地滑过了……当王小波以成人的笔触、儿童般的视角,写出如许的文字,你不能不佩服王小波,一个经历复杂的社会成年人,在历经人生的沧桑和磨难之后,还能拥有和保持如此纯真的心态,以纯正、美好的孩童眼光,去还原生活,去复活三十多年前孩时留下的记忆。从生理学的角度来说,一个人能够历三十年之久,保有这样的鲜活的人生原生态般的记忆,这是不多见的,这在中国当代作家群中,除了一个莫言,当代文坛还罕有其匹。再如《黄金时代》,这给王小波带来极大声誉的一部作品。其中许多章节的描写让人拍案:她去找我时,树林里飞舞着金蝇。风从所有的方向吹来,穿过衣襟,爬到身上。我呆的那个地方可算是空山无人。炎热的阳光好像细碎的云母片,从天顶落下来。在一件薄薄的白大褂下,她已经脱得精光。那时她心里也有很多奢望。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她的黄金时代,虽然那时她被人叫作破鞋。正像文中所描述的那样:飞舞着的金蝇、风从所有方向吹来、阳光像细碎的云母片,这些语言的碎片文字所带给我们读者的感觉,已经超出了一个作家的文字所能带给我们的阅读快感,而像一个镜头不停摇曳变换的摄像机,将我们置身于宏大的3d画面场景之中,让我们思绪翻飞,心动不已。这是一个作家独特的文学视觉和文学感受,也可以说是文学的“第六通感”,非后天能训练而成,他是先天的,是属于王小波个人的嘎嘎独造。
 
  读王小波的作品,总会给人留下一点思索,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人为什么要活着?王小波说他生活与写作有三个原则:热爱智慧、热爱异性、追求有趣。他认为智慧是一个人活在世上充分享受人的自尊的基础,性是一切美的来源,而趣味是感觉这个世界美好的前提。尊重生命,追求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这也许是中国每个知识分子最大的梦想,王小波也毫不例外。在王小波看来,一棵草的生长与一匹公马的发情都没有目的性,人的许多生存的欲望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人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而非按照别人的意愿生存,就像午后的阳光,自由而舒展。所以,在他的笔下,原野上一棵草的生长与一匹马的发情,自然而然,没有差别。正像老子所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是造就一个具有普世情怀的伟大作家的基础。
 
  在他最钟爱的诗中有这样两句,不难看出他这种唯美的追求倾向,已融入了他的一生:
 
   朝雾轻升,落叶飘零
   我们把美酒满斟
 
  这就是现实生活中崇拜自然、向往人性自由的真实的王小波。莎士比亚说过:“一千个观众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作为一个具有社会属性的大写的人,王小波的经历是独特的,且不可复制:他有着新中国建立后,翻身得解放的城市高级干部子女大都市生活的切身感受;有着到云南上山下乡的刻骨铭心经历;有为解决“城市黑户”问题到母亲的故乡水道青虎山插队的北方农村的感人故事;也有着七八年作为天之骄子的大学读书和作为大学教师的不凡经历;更有出国留学,与李银河共同游历欧美十多个国家的独特体验……他的文字也是独特的,尽管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如今,十五年过去了,王小波也许在他的自由天国里,正喝着他斟满的美酒,把我们这些尚在俗世的名利苦海中载沉载浮的众人所遗忘。但是他的作品仍有着穿透时空的魔力,他仍拥有社会巨大的读者群,关于他的作品的讨论,一波接着一波,潮起潮涌。
 
  作为一个作家,王小波的作品虽然不多,他给世人留下的也只有四部作品:《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还有一部杂文选。从作家自己来说,他根本就没有想进入到中国当代文学的圈子,与那些已经世界著名了、不朽了的文学大师们,互相吹捧,同流合污。就是有,他也主动远离,他自己是真正有独立精神的。这是那些依靠体制生存的作家,在精神上是永远无法企及和达到他的高度的。可以说,王小波是中国近三十年来,真正为当代中国小说注入了新元素的作家。王小波的文学意义还远不在此。这正如他的门下走狗,在纪念王小波的文章中所写得那样:王小波一身兼有卡夫卡、劳伦斯、卡尔维诺、杜拉斯等大师的优点,在二十世纪下半期中国文学的暗淡星空中显得异常璀璨。他不是为了文学史而写作的,但却已进入了文学史……
编辑:孙杰
相关新闻

网友评论

 请您文明上网、理性发言并遵守相关规定。 
您的昵称:
 网友评论仅供网友表达个人看法,并不表明胶东在线同意其观点或证实其描述。

文化频道意见反馈 文化热线:0535-6785690 国家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712007001

网站简介   |   标识说明  |   广告服务  |   联系方式  |   法律声明

Copyright@ JiaoDong.net.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胶东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