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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孟子:活着

2013-07-08 09:25:25   来源:胶东在线   【字号:

  (一)

  长安未央。

  公元前99年,那是一个冬天,汉武帝在奏呈上狠狠地批了一个朱圈。元首即将出席会议,事情肯定闹大了……

  怒!怒不可赦!大汉朝开国以来首次全军覆没,更可恨的是主将李陵居然投降匈奴,而不是像李广那样壮烈自刎。这让汉武帝失尽了颜面,脸色犹如经了霜的茄子,嘴也一直紧憋着,像是吞了苍蝇。皇帝浑身的火药味让满朝文武感到窒息,一个个诚惶诚恐,唯唯诺诺,观察颜色,一味迎合。墙倒众人推,尽言抄斩李陵九族。但汉武帝似乎仍不满意,眼神一直游离着。

  “司马迁!”汉武帝突然点了一旁负责记录的太史令的名,让其发表意见。汉武帝无非是想看到一场结局圆满的戏,要一个媚骨堆砌的大汉气象,好让自己挽回一点做皇帝的面子。

  然而真正的文人一旦启齿,声音必然异样,尤其是像司马迁这样的北方汉子。言论自由是天赋人权,为社会文明所必需,也为文人所必有。于是汉武帝的耳朵着实让司马迁捉弄了一下,只见皇帝歪着脑袋,睥着眼睛,用牙咬着冷笑。汉武帝可以让你说话,但要扼住你说话的导向,异端的言辞在中国的朝廷向来是没有市场的,即便是遇到像汉武帝这样的英明大帝。

  司马迁还在慢条斯理地说着,他只是在讲公道话,是站在一个人性角度来为李陵投敌翻案,是为大汉朝多赢得一点民心,他甚至感觉李陵将军有国士之风。然而他们平素却无有来往,“不饮酒而聚,不入室而晤”,可以算得上是神交了。其实司马迁如此辩护只是条件反射,良知使然,是一个负责的史官惯有的处事态度。伴君如伴虎的日子,使他并非不想融入汉朝廷的氛围,但司马迁对生他养他的那片硬土地的感情太深,那里甚至连飘动的云烟都有一种骨质,人也是自然天成,然而这种生存策略放到官场上却并不顺流。

  在汉武帝眼中,司马迁为李陵辩护,也是在贬低他的小舅子李广利,甚至是旁敲侧击皇帝用人不当、决策失误。这种闪烁锋芒的言辞让汉武帝气急败坏,要知道历史上捅破皇帝隐私的人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即使几百年后,也会有一个“鸡肋”引发的血案,这是传统。传统是不容破坏的,皇威是不容质疑的,骤然而起的怒气似乎要从汉武帝的毛孔中喷出来,扩张着血管的胳膊狠狠地一抡,汉武帝大喝腰斩。而此时的司马迁还处在一种叫做莫名其妙的状态,但随之便被左右绑架。皇帝的态度是如此的坚决,不容任何商榷。一种体制总是在塑造适合它需要的偶像,而李陵站在了体制的冷面孔之外。司马迁试图换个角度表述这个问题,却傻乎乎地陷入政治泥淖,也排在了冷面孔之外。就像再没有人为李陵辩护一样,没有人为司马迁辩护,等待他的是死刑,抑或是宫刑。

  武帝治国,杀人祭旗是免不了的。其实汉武帝早就盯上司马迁了,司马迁可谓是早有立案,《景帝本纪》中司马迁就点了汉景帝的不足,还揭了汉武帝的短。汉武帝自觉李陵案不足以平胸中的怒火,他还要拉一个眼中钉来陪绑和垫底。而司马迁言行既然上纲上线,结果必定从重从快。要知道,皇帝总爱证明他才是最大的玩家,何况司马迁遇到的是一个善出老千的汉武帝。

  (二)

  历史总以奇怪的方式纪念有趣的人和事。

  二十年前,李陵的祖父“飞将军”李广,率四千骑北进匈奴却遭胡兵四万围堵,卫尉张骞的援兵翌日才赶到,然而李广早已兵败自尽。张骞延误战机,罪当斩首,然他用钱财赎罪,只被削职为民。

  与李广相同的是,李陵的军队深入敌穴,由于叛徒出卖,李陵陷入敌人的包围圈,而李广利的救兵却迟迟未到。倘若李陵效法祖父自刎,甘当问罪的应是李广利。然而李广利是李宠妃的弟弟,是汉武帝的小舅子,是汉武帝钦点的人才,这是皇帝的英明决策,若问罪李广利岂不是亵渎皇帝的天威?无料,多少年后李广利也投降了匈奴,当然这是后话,当然后来也无人愿自找麻烦去问津,当然这件事与皇上更无干系。

  李陵与苏武是同时代同在匈奴的汉人,但历史却一直偏爱打扮李陵,就像在打扮一个“小姑娘”一样,而苏武只是“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苏武牧羊,念念不忘一个“忠”字;李陵所真正留下的,只有那篇千古奇文《李陵答苏武书》,文中将自己当年孤军深入,先胜后困,困中犹斗,力尽而不得已投降的经历倾诉而出。丹青所书何以过苏武?但李陵的形象,却更为生动。后世《杨家将》中还有杨业碰死于李陵碑的故事,历史就是这样,今人打扮古人,后人打扮今人。

  懂得李陵心思的人并非司马迁一人,但却只有司马迁一人代言,其他人即使手中持有稻草也不愿意抛。更倒霉的是,两百年后身为同行的班彪、班固父子,向司马迁泼来了污水,说司马迁的学术思离经叛道,因而受刑是活该倒霉。骂人一旦牵扯到政治上,总是狗血喷头。可历史的安排总是那么巧,日后班固自己也遭致杀身之祸。相比之下,还是范晔的话比较厚道:明察秋毫者,往往看不到自己的睫毛。而这些人里面,自然不止班氏父子二人。

  (三)

  “人固有一死”,大丈夫敢作敢当,说真话判死刑,已然死而无憾。但看到自己沥血多年的史稿,又不忍生命就此终结。并非不怕死,而是怕死得不值,怕生得不够而意义鲜有,反而这样的死会让人觉得你才枯罪大。所以他选择了宫刑,来替换死刑。“诟莫大于宫刑”,这句话出自司马迁之口倍显沉重,他也不只一次地想过“引决自裁”,但他秉承父亲的遗训,责任感不允许他轻易地像蝼蚁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去。

  权力的盛宴,只是暂时的辉煌。不朽的文采,才具有永恒的生命力。司马迁是一个严肃而坚韧的思想者,他从心眼里觉得你汉武帝与我的较量并不在一个档次上,在历史长河中,刘彻充其量是千百个帝王中的一位,也只是《史记》中的千万个人物中的一个,我司马迁才是导演,是导演当然就不是小丑,只要我活着,我就大大地加分。我只须用那支秃笔,便能把不可一世的君王钉上历史的耻辱柱。虽然现在活得如狗屎,死后注定流芳百世。日后人们谈起这段往事,不是汉武帝领导的历史,而是去读《史记》,历史将因为《史记》而历史。

  司马迁拒绝奴颜,拒绝苍蝇般整日绕在皇帝身边然后被皇帝吞掉的生存范式,他要另起炉灶,要特立魏阙,他的成就之峰最终将傲视汉武帝那座虚华的坟冢。这些是汉武帝所无法理解的,他把司马迁视为乐师伶工之流,是用来的把玩的东西。而司马迁只能咬着牙“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一时的轰烈他不要,他不追求死亡的刹那壮烈和所谓的“为节而死”,他选择了沉默,但他既没有在沉默中死去,也没有去爆发,可以想象他当时是如何的苦闷和压抑。但他那根沉默的脊梁一直坚挺,磨砺着批判的锋芒,始终如一。他用良知记录历史,不虚美,不隐恶,这足以让汉武帝暴跳如雷,让天子无奈,让他知道文人的人格神圣不可侵犯。一千多年后的西方,巴尔扎克的一席话道出了人类历史上所有所有思想者的澎湃心声:“拿破仑用剑建立的功勋,我也同样可以用笔去获得。”而在司马迁眼中,风流人物已不再是帝王们的专利了。

  《史记》中写得最多最动人的人物,莫过于霸王项羽了。“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李清照恐怕是史上最能读懂项羽的文人了吧,同时也道出了司马迁的心声。但司马迁的处境是如此糜烂腐臭,在别人看来,他活着就是在受辱。这种苟活对于视尊严如生命的项羽而言,是无法接受的,而司马迁却做到了,他完成了一个英雄都无法企及的任务,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但司马迁并非不爱惜尊严,对于那种排队当太监来换取“尊宠”的心态,司马迁是无法体悟的。传说司马迁在受刑时,惨烈的叫声震落了一屋瓦片,吓昏了六只野狗,并使九个孕妇流产。还有那么多嘲笑、讽刺和猥亵的眼光,像是紧弦的箭瞄着他,这些都让他身心交瘁。但他在这精神炼狱中,硬是用光荣的建树抵消了一世的耻辱,告别那些跨起双腿走路的野兽,通古今,究天地,终成一家之言,铸就煌煌《史记》,绝唱了史家,无韵也离骚,既洗雪了前身耻辱,更亘古了他的辉煌后世,“推倒一世豪杰,开拓万古心胸”!

  与苏格拉底几乎同时代,中国的法家巨子商鞅被秦廷处以五裂,可又有谁用史书诅咒过秦廷呢,就像谁诅咒过汉朝一样。司马迁确实是一条汉子,既然不能物以类聚,便人以群分!

  (四)

  如今的陕西韩城的太史祠堂,苍柏挺立,遮天蔽日,庇佑着这位“文史之祖”永垂不朽,祠前的牌楼上还刻有“高山仰止”四个大字,足见人们对于这位先人的深切缅怀。而当你离去时,“下了司马坡,秀才比驴多”,这读书之风,因为司马迁的胜出,千年百年也不会停顿,即便偶尔会打个十年的瞌睡

编辑:孙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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